第八章那年初雪
初雪到来的时候,梅文典和林岳风正在房内读书。早上起床时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是没有亮起来一样,辰时雪花便开始下了起来,一片又一片,起初还是小小的,谁知道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成了漫天的棉絮。
这天林岳风陪梅文典读赫胥黎的《天演论》,这本书是早些年严复先生翻译到国内来的,两人读了一上午,梅文典上午表现得不好,林岳风便罚他中午不得休息,吃完中饭便直接把他拽了过来继续念书。
林岳风把书卷了起来,对着梅文典解释道,“刚说到这本书里面的核心理念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什么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呢?就是说啊,这是一个弱肉强食、强者为王的时代,如果你的实力太弱,那就有被淘汰、打败的危险和可能。”
梅文典却并没有懂,他歪着头问道,“为什么要争抢呢?大家一派祥和其乐融融不是很美好吗?夫子也教我们谦让呀,怎么跟先生你说的却不一样呢?”
林岳风沉吟片刻,问道,“文典,在你看来,什么叫做美满?”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儿女成双。”
林岳风进一步引导,“文典,若你想要守护这些,那就要成为适者,成为强者,否则这些美满都会成为梦幻泡影。”
“为什么要这样?儒家不是讲求以和为贵吗?”
“文典,你这样想,可那些侵略我们国家的人不这样想,很多时候,身为男儿,无法选择安逸,而是迫不得已,必须要站起来,肩负起保家卫国的那份责任……”
话还没说完,梅文典忽然趴到了一旁的窗台上,欢呼雀跃起来,“先生,雪大得好大呀!”
顺着梅文典的目光,看到窗外漫天飘飞的大雪时,林岳风也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雪是早上开始下的,这才是晌午,没想到整个天地就已经变成了莹白的一片,茫茫的天地显出一种令人不忍亵渎的干净。
“先生,我可以出去玩雪吗?”梅文典的手紧紧地攥着林岳风的衣角,大眼睛扑闪,在等待他的同意。
“去吧。”林岳风叹了口气,知道梅文典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不定,容易受外界影响,真要他明白这些大道理并予以实践,还不知道要过多少年。
得到了首肯,梅文典索性一鼓作气,冲到了外面,他挥舞着双手,兴奋地大喊,“哇喔!老刘,来打雪仗啊!”
林岳风笑着摇了摇头。
那边夏春正在房内绣香囊,梅花绣到一半,心中想起往事,有些难过,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呼喊,便从房内走出来,到了走廊上,看着院子里的梅文典和几个佣人在雪地里翻滚,本来烦闷的心情一扫而光,夏春伸出手,晶莹的六角雪花落在了她的手掌心,不一会儿就被她掌心的温度给融化了。
林岳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今年的雪,来得可有点晚哦。”
夏春刚一回头,一件温暖的披风便搭在了自己的身后。
温暖地包裹了她的整个身体。
“小姐,我记得去打雪仗啊,你小时候最喜欢玩了!”
还没待夏春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秋蝉拉了过去,失去了重心,她穿着厚重的棉袄,可现在
遥遥地,夏春看到林岳风站在走廊上,孤身一人,很是落寞,梅文典来了恶趣味,抓起地上的一抔雪,对着林岳风就砸过去。
“好你个臭小子!”
梅文典成功激起了林岳风的好胜心,于是林岳风也加入了这场混乱的打雪仗中,本来万籁俱寂的下雪天,因为这几个人在雪地里的吵吵打打,一时间变得格外热闹。
雪夜寂静,梅家刚刚玩雪的几个人一起挤在堂屋里,也没了辈分之别,只是围绕着小小的火炉,梅文典坐在夏春的旁边,对着火兜着自己的衣服在烘烤,他刚才玩得太调皮,弄得身上都是雪花,夏春怕他着凉,要他脱下了外套,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也对着火烘烤,红红的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整张脸就像是红扑扑的一个大苹果。
秋蝉端来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盅酒,一壶茶,还有一杯水。
酒是给林岳风的,秋蝉自己酿的小米酒,茶是给几个大人的,梅家的茶,水是给梅文典,林岳风说了,梅文典是小孩子,小孩子不能喝酒,夏春说了,梅文典是小孩子,小孩子饮茶不宜。
谁让林岳风和夏春是梅文典在这个世间最信任的人呢?小孩子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听了这两人的。
梅文典托着下巴,举着手中的水杯,摇头晃脑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亲爱的林老师,我能喝一口小酒吗?”
“不能!”林岳风和夏春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堂内的人哄然大笑。
夏春拍着梅文典的头,语重心长地说道,“都是为你好,你不常常说以后要做真正的男子汉吗?为了有更好的身体可的一定要忍住哦!”
“那好吧。”梅文典低下头,舔了舔舌头,眼巴巴地看着林岳风手中的酒杯,火光通红,空气中氤氲着一片米酒的香气,让人沉醉。
夜晚渐凉,慢慢地,大家都走了,梅文典也觉得困,趴在夏春的大腿上慢慢地睡着了,鼾声均匀,听起来梦境便很香甜。
林岳风砸吧了一口酒,望着梅文典,不无羡慕,“这小子,过得也真是随性,说要去的玩雪便玩雪,想睡觉便睡觉,还是小孩好,想做什么就做,没那么多烦恼……”
梅文典似乎是听到了,嘴巴动了一下,翻转了一下身体,复又抱住夏春,嘴巴大张着,一副要流口水的样子。夏春取出帕子,给梅文典擦掉口水,冲着林岳风把食指摆在嘴唇中间,嘘了一声,示意林岳风小声。
林岳风无言,又喝了一口酒。两人便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和上次一样。只不过这次两人之间又多了一个梅文典,横亘在中间,到底多了几分尴尬。
夏春轻轻地拍着梅文典的背部,不一会儿,梅文典睡得迷迷糊糊,醒来了,揉着眼睛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我回去睡觉了。”
瞧着他歪歪扭扭的样子,夏春嘱咐道,“慢点走。”
林岳风也站了起来,“我也饿了,我要去厨房里找些东西吃。”
夏春点点头,把膝盖上梅文典的外套翻转了一边,对着火继续烤起来,火光温暖,她的手很快被捂热了。
断断续续地,她望着林岳风放下来的酒杯,再度思忖起来。
他们再次认识的时候,已经是1934年,早已经是新世界,他作为男人,可以不管不顾,可以嘲笑她那看起来玩笑一般的婚姻,但她不行,梅家是她的家,梅文典如今是她的天,她有自己的承诺要坚守。
哪怕,哪怕她在树林里见到浑身是血的林岳风时,心就已经突突跳动得不行,而且她笃定地明白,这种感情同以往和梅文孜的那份两小无猜不同,也同和梅文典之间那份如姐弟一般的情谊不同,而是更像是一种毫无缘由的内心冲动,甚至于有时候,那冲动会在深夜突然袭来,然后令她辗转反侧。
爱如小兽,横冲直撞。但她不能让这只小兽肆意生长,她要控制住它,按捺住它,让它囚禁在欲望的牢笼之中。
究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们不同,他终归要离开,而她则要守护梅家,找到茶谱最终的秘密。生而为人,各有各的使命。
“夏姑娘,你饿了么……”
正思忖着,林岳风端着一碗阳春面过来了,那面条上还盖着一个荷包蛋,蛋是半熟的,冒着金黄的色泽,很是诱人。
确实,今天不仅仅是初雪,还是她的生辰。若在以往,梅夫人会在晚上给她煮一碗长寿面,可如今梅夫人已经去了,她以为,这世间记得她生辰的人已经没了。
夏春接过面和筷子,还没吃,泪水便扑簌着落了下来,她取出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泪水。
酒精上头,令人大胆,林岳风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了夏春的手,吞吐道,“夏姑娘,其实我……”
夏春目光转向别处,看着桌台上的酒水,皱着眉头打断了他,“你的酒没了,我去添一些。”
夏春快步走了出去,不再给林岳风说话的机会。
“春儿……”
情急之下,林岳风追出去,却没有看见夏春,而是见到了不远处站立的一个人儿,瘦瘦高高的个子,是梅文典。
原来梅文典刚走出房间,便发现自己的房间钥匙不见了,约莫着是丢在了雪地里,正想回来朝夏春要,结果就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林岳风抓住梅文典,“文典,看到你夏春姐姐了吗?”
梅文典不让林岳风走,只是蛮横地说道,“我不许你去见夏春姐姐,夏春姐姐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抢走她。”
林岳风看着梅文典较真的模样,酒终于醒了。
“行行,夏春是你的,谁都不能跟你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