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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正文 第5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第5节

    奥列格的手掌宽厚,多年粗活锻炼出来的,力气大。对这一点尤拉深有体会,他在床上被奥列格折腾的时候,往往是奥列格一只手就能把他整个人拎起来,要是奥列格要掐他的脖子,一只手就能把他脖子围拢。

    被他锁喉的那个士兵个头和奥列格差不多高,这时候大气都不敢出一个,面部五官因为压抑的呼吸而扭曲,形成一个狰狞而怪异的表情。奥列格将他放开,那个兵就整个人颓然倒在地上,抱着脖子蜷在地上疼得整个人一抽一抽的。奥列格振臂挥拳,发出胜利的吼叫,活像个野兽似的。

    现场犹如古希腊斗兽场,胜者赢来了如潮的欢呼。奥列格挥汗如雨走下场来,见了他笑嘻嘻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尤拉点头,发自真心,“嗯,很帅。”

    一个士兵带着男孩萨沙走过来,奥列格把他招呼过来,“怎么回事?”

    “他想见您,连长。”

    尤拉许久没有见到萨沙。在那次苏联士兵处决了阿富汗小男孩后,他就很少再去难民营。虽然在意萨沙的心结,但也知道有些事情他无法顾及。萨沙向他投来些许歉意的目光,先开口,“我很抱歉,库夫什尼科夫先生。”

    尤拉心中释怀,“没关系,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什么。”

    萨沙表现得很乖巧,他也擅长表现,奥列格看不出什么来,“突然来看我干什么?”

    萨沙支支吾吾,奥列格以为他缺钱花了,让尤拉去取钱。萨沙摇脑袋,低头拽着奥列格的衣袖,“我们可不可以换个地方说话?”

    奥列格环顾四下,此处人多不便说话,他拉着男孩远离了操场,找个僻静的楼梯口。萨沙给了他一封信,“我想离开这里了,我父亲家里的亲戚联系到了我,我有一个叔叔,在昆都士做木工的,他希望我能过去和他学手艺,我想去找他。”

    奥列格脸色稍变,他拆了信草草读完,“可信吗?为什么之前他们没有联系你?”

    “所有人都失散了,”萨沙背着手,“战争导致我们失散多年,他们也是好不容易才在昆都士整顿下来,然后才想起联系我父亲。一开始他们拖人给我的父亲带信,找不到人,才找到了我。我告诉他们,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们才知道我在这里。”

    尤拉问,“你确定这是你叔叔吗?你见过他吗?”

    萨沙有些犹豫,“我没见过他。或者可能见过,但是因为当时很小,没有记忆了。但他说了很多我父亲的事情,都是真的,我觉得这算是一个希望,我想去试试。”

    “不行,你还太小了。”奥列格说,“喀布尔暂时安全,你可以再这里再呆一段时间,如果出去外面会很危险,你有可能到不了昆都士就死在路上。”

    尤拉低下头来,眼下藏着阴影,“我知道。”

    奥列格在原地踱步,他的影子在两道墙影中间挣扎徘徊,尤拉觉得不宜在这个时候加重他的情绪了。他把萨沙拉到阳光下,单独和这个男孩说话,“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绝望的人不会感觉到危险。但是你要知道,你不害怕危险却会有人担心你的安危。奥列格看着你长大,他也把你当做亲人,如果你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家人,他替你高兴,可是当你离开,他也会难过。”

    “我不能永远呆在这里。”萨沙说,“叶罗赫维茨先生也不会永远呆在我身边。他会回到苏联去,很快就会回去了。喀布尔让我心烦,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为什么让你心烦?”

    萨沙眉间的忧郁并没有因为阳光而消散,他犹豫着开口,“其实这里的人都不喜欢你们,没有人欢迎你们,你们并不懂我们国家的文化和生活。叶罗赫维茨先生救了我并且资助我长大,我也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尤其对阿富汗人。可能从心底我觉得被一个苏联人救助仍然是见不得人的事情。苏联人还是阿富汗人,我都不想选。”

    “为什么要做选择?”尤拉尽量柔和地问。

    “因为他们在催促我。”萨沙摇头,“难民越来越多,他们的情绪有时候很激动,我只能站在一边束手无策。我烦透了战争,有时候我会想,不管是谁接手这个国家都好,只要能停止战争,我不在乎是苏联人还是阿富汗人统治这个国家。”

    “他们逼迫你去做什么了吗?”

    “没有。”

    尤拉拍着他的肩膀,“你不需要这样。你还没成年,还是个孩子,没有人会逼迫你选择的。”

    萨沙却突然说,“就像你那天看到他们处决扎哈尔。难民很愤怒,我也很愤怒,他们看到你或许会把你打死,我当时站在你面前,我想扔石头把你砸死,幸好我没有,幸好舒克小姐及时让你离开,如果你死了,如果我因为愤怒和仇恨杀了你,也许叶罗赫维茨先生会一辈子也不愿意再见到我。所以我当时害怕了,我没敢向你扔石头。”

    尤拉打了个哆嗦,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今天心情特别差。

    萨沙平静道,“当时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我意识到我想拿起武器弄死那两个苏联士兵或者什么其他苏联人。我意识到我觉得暴力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他摊开两只手,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但舒克小姐跟我说,人一旦杀人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厌倦这里,我想离开,我不想杀人,没什么意思。杀人很容易,但是我觉得有时候也许我们要做一些不那么容易的事情。”

    尤拉心生愕然,他从没指望从一个孩子嘴巴里听出这样的话来。

    萨沙走到那两堵墙中间,抬起头来说,“对不起,先生。”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抖大的泪珠从他稚嫩的脸蛋上滚落下来,尤拉觉得这一次他是真的哭了,他真的在伤心,“我并不是讨厌您才要选择离开的。明明您那么勇敢,我却那么懦弱,我没有办法做出选择,所以只能逃避,我很抱歉。”

    奥列格一个大男人被他说得竟然一句话接不上来,他搓了搓鼻子,喉头些微沙哑,蹲下来,好好打量这个小男孩儿,“你很勇敢,很了不起,并不懦弱。”他拍拍萨沙的肩膀,“要选择走一条不容易的路不是懦弱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这件事我要向你学习。”

    萨沙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响彻楼道,听得尤拉不由心酸眼红。

    第16章

    奥列格把萨沙送到军营门口,孩子一步一回头还是离开了。他决定自己去昆都士,不要任何人帮助。奥列格不勉强他,人各有命,生死在天。

    尤拉问他,“为什么不劝劝他,他还那么小。”

    “不算小了。”奥列格说,“他这么大的孩子在游击队里都可以背炸弹了。因为一直藏在难民营里,成长的过程姑且算是顺利。虽然痛失怙持,但他们这一代,能活下来的孩子本来就不多,战争、饥饿、长途迁徙、疾病,稍有不慎就可能丢掉性命或者从此残疾。”

    “我救他,本来就不是出于什么善心,也是为了自己好过。他现在大了,我也不应该为了点私心留着他。危险虽然危险,但是在这个地方对他来说不一定就是好事。”奥列格皱了皱鼻子,眯起眼,“难民营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他迟早要出去历练,要面对他自己的生活。故步自封可能会换来更大的灾难。”

    尤拉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你是觉得难民营很可能无法再支撑下去?”

    “难民营本来就是对难民一种临时性的照顾管理,不可能成为长期的解决方案。根本的办法是停止战争,发展经济,让这些人回到他们原来的家乡。总书记已经答应逐步停战,战争恐怕很快就会结束了。”奥列格低下头踩着自己的影子,“他们虽然活下来,但如何继续生存下去是更加艰难和残酷的事,萨沙的问题在于他没有能够用来生存的技能,我教他读写识字,他才能够在难民营帮助做一些基础的整理工作,但是他没有系统地接受过教育,等到战争结束,他会很难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如果他亲戚真的是做木工的,至少他能有一门手艺,不至于饿死。对他来说才是长远之计。”

    尤拉脱口而出,“那你们呢?战争结束了,你们怎么办?”

    奥列格一怔,没有回答他。

    尤拉懊恼了,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奥列格回过头来对他微笑,揉揉他的头发,尽量不在表情上露出酸楚的情绪来。战争一结束,士兵就没有作用了。苏联对外声称征兵十万到阿富汗,实际数字远远不止。仅尤拉知道的对内的数字就是三十万,实际可能更多。而死亡数字就差得没边了。

    一旦战争结束,这些士兵回到了苏联,退役,他们当中有多少人还能回到正常的生活找一份正常人的工作养活妻儿老小?除却身体上的伤痕残疾,精神上的创伤是不是还能够恢复?苏联人还能不能接受他们?这些都是问题。

    一方面,这些士兵在战场上太久,正常生活的概念在他们的身体里慢慢流逝,就像被豁开口的羽毛枕头,战争将里面的那些柔软的填充物全部洗刷干净了,他们需要很长时间重新填充,却永远也不会回到最初那个枕头的质感。战争带来的创伤,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都难以忽视。

    另一方面,人民是否接受他们成为正常人尤待考证,而这个期望可以说非常渺茫。国内反战情绪无法压抑,普通人不会觉得士兵们是凯旋而来的英雄,他们都知道这些人残暴冷血杀人如麻。咬过一次人的狗尚且不再被人信任,何况杀过人的人。

    尤拉担心奥列格,奥列格在阿富汗六年的军旅生涯他一无所知,尽管他尽量表现得正常,但他敏感暴躁的脾气并不是好现象。

    “你别乱想。我是军校毕业出来的正规士官,不至于和他们一样走投无路。”奥列格拍拍手,准备去洗澡,“总有办法解决的。”

    尤拉追了一步上去问,“那你心里呢?你怎么想的?”

    奥列格嗤笑,“什么我怎么想的。”他开始逃避这个问题,“过一天是一天呗。就你们这些写的喜欢这样刨根问底,傻乎乎什么都不知道。”

    他啪一声把浴室门关了。尤拉很不高兴。萨沙的心结在于民族感情,那奥列格呢?这么多年的战争生活,他一直逃避的问题是什么?

    暮色四合,斜晖烧尽。

    阿卡季踏着疲惫的步伐回到贫民窟的地下室。他哗啦一下拉开闸门,门口那架“毒刺”还镇着门,等他的主人回来。阿卡季轻笑着摸摸它的脑袋,低声说,“不好意思啊,回来晚了。”

    他咳了两声,在他乱糟糟的床垫上找到了自己的玩具兔子,把脸深深埋进兔子的胸口闻着它潮湿的霉味儿,竟然觉得有些放松。这是伯伊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显然也是不知道从哪个逃难的小孩子手里搜刮来的,尽管脏兮兮的,但阿卡季把它当宝贝儿,整天带着它,还要抱着它睡觉。他旧疾每每复发,这只兔子陪他在这个阴冷湿漉的地下室熬过痛苦的夜晚,迎来第二天的日初。

    阿卡季从枕头套里面摸出一把棉布包裹的小刀片来,他揣着这些刀片,有一刻脑回路往偏门上拐,他拿起刀片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了两下,横竖不确定大动脉的位置,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他遗憾地想,随便插两下就完事了。

    “别想不开,亲爱的,”男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想再回你的故乡看看?斯维斯洛奇河岸的撑船一直摇晃到家门口,不想再坐一次吗?”

    阿卡季缓缓放下刀片,没有说话。

    赫瓦贾走过去,轻蔑地把刀片踢开,“懦夫才会自杀。”

    阿卡季摇头,“也不一定吧。”

    赫瓦贾笑,“当然,我的阿卡季不会是懦夫。”

    “我骗了你。”阿卡季站起来,在箱子里翻找,“我家不在斯维斯洛奇河岸,那是我上学的地方,你没有去过明斯克吧?41年法西斯占领明斯克,烧杀掳掠,将整个城市摧毁殆尽。直到44年苏军才解放它。我父母辈出生的那个时候,明斯克正好在重建,万象一新,生机勃勃。他们那一代人勤劳勇敢,热爱生活,眷恋故乡,我的家是我父母那一辈人辛苦重建起来的。”

    赫瓦贾站在他身后听他说。

    “德军来过后斯维斯洛奇河岸所有的桥都被炸掉了。国家穷困,为了重修桥梁,我父亲在一次施工事故中去世。他修的那道桥就是我儿时每天上学从家里去学校必经之路。我母亲告诉过我,父亲是建筑师,是明斯克的英雄。他牺牲了,但是从此以后明斯克的孩子都有了上学的路。明斯克政府给我父亲颁发了劳工奖章,我母亲每天早上都给我看,激励我好好上学。”他说。

    最终他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份名单,得意洋洋地给赫瓦贾看,“我对我父亲其实没有很多印象,也没有太多的感情。我知道英雄是怎么样的,但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样的。到大了,我开始讨厌英雄这个形象,我想要一个父亲,不想要一个英雄。所以我离开了明斯克,去了列宁格勒,后来又来阿富汗,后来……”

    他顿了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赫瓦贾,问“你修过桥吗,赫瓦贾?”

    赫瓦贾从他手里拿过那份名单,“没有。我炸过桥。”

    “切,难怪。”阿卡季白了他一眼,把目光放在了名单上,“这是拾荒者的活动时间和交班顺序,我没有他们所有人的名单,这不太可能。我离开之后这段时间是不是有任何变化我就不清楚了,具体情况要联系伯伊,他是最清楚这个情况的人。”

    赫瓦贾点头,“我会看看的。难民营的情况怎么样?”

    “我简单先接触了一下他们的情况,难民营目前的管理非常糟糕,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高兴,他们对人员注册登记的程序既复杂又没什么信息量,他们需要确认公民身份、家庭成员、出生地等等信息,但是最终能够保存下来的原始记录非常少,通常只有名字、性别、年纪和出生地。”

    他咳了两声,继续说,“们来自很多地方,有一些偏僻得可能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说话口音也完全不同。男女比例非常不协调,年龄分层也很不均匀,保守估计男女比例大概在4:1左右,老人多,轻壮年龄层减少,而且下降比例非常快。这个是可以预料的,就像你说的,他们迫于生活加入各种圣战组织。这些事目前可以掌握的信息。”

    “不错,效率很高。”

    “有另外一件事我想说,我觉得你可能感兴趣。”

    赫瓦贾说,“你说。”

    阿卡季眼中忽闪过精光,“由于喀布尔严格控制人口流动,导致官方允许建立的难民营注册手续极其庞杂无聊。这些手续筛选了无数真正需要收容的人出去。难民营本收纳照顾难民的作用已经被降到了最低,而逐渐沦为官方利用的工具,这里面还有庞大的利益链条。你知道现在一个准入难民营的名额在黑市被卖到了多少阿币吗?足足400阿币!黑市里每天排着长长的卖血队一百卖到7阿币,有的人输血过多休克昏迷为了能够换一个进难民营的名额。”

    “赫瓦贾,真正的难民不在难民营。”阿卡季说,“要组织统一起这个庞大的群体,我们不能从难民营开始。”

    “那要从哪里着手?”

    阿卡季站起来,展开双臂微笑,“从这里。”

    他指的是贫民窟,“喀布尔贫民窟每年在以不惹人注意的速度扩张,我第一年来这里的时候,这里一共还不到五万常驻居民,到目前为止已经翻了三倍。5阿币就能在这里得到一张席子大的地方睡一个星期,再加5阿币就能有一张毯子。有的一家三口挤在别人的床铺下面生活,白天男人出去偷窃抢劫,女人带孩子。晚上回来睡一觉。”

    “看来贫民窟没有白住。”赫瓦贾满意道。

    阿卡季抱臂,“赫瓦贾,他们都是阿富汗普通百姓,有一些人生来贫困,有一些人则因为战争流落。政府失职导致他们的生活每况愈下,现在你要利用他们来实现你的野心,我无话可说。但是我觉得你至少应该来看看这些为了你牺牲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走过去爬上一道梯子打开天窗,白色的天光从头顶落下来,地下室显现出他原来的样子。赫瓦贾目光一震,屋内四壁由整齐排列的火箭筒,黑洞洞的炮口统一而深沉地看着他。阿卡季从梯子上跳下来,将门踢上,两架毒刺炮口一转,正对赫瓦贾。他只需要触发一个扳机,这一屋子的炮火能把赫瓦贾轰成渣子。

    “请君入瓮。”赫瓦贾脸色深沉,“你进步了,阿卡季。”

    阿卡季的手轻轻搭在毒刺上,“你最好别动,这里一共三十架火箭筒可不是摆着看的。”

    赫瓦贾神情冷峻,“杀了我你就真的回不了苏联了。”

    “那又怎么样?我呆在你这儿就有希望吗?”

    赫瓦贾一言不发,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阿卡季并腿坐在毒刺的炮架上,晃荡着腿,显得天真无邪。两人僵持着他倏忽大笑,“哈哈哈哈……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你看看你的脸,和炮灰一样哈哈哈哈……”

    赫瓦贾的脸色很好看。

    “吓到了吧?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我不打算对你怎么样,真的。”他说,“看着挺吓人的,但是都没装弹的,你放心,不要怕。”他笑嘻嘻地搂着自己的兔子,“每个来我这里的人我都拿这些玩意儿吓吓他,想不到你也被吓到了哈哈哈哈……”

    赫瓦贾说,“说吧,你还想做什么?”

    “没什么,就想看看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阿卡季拨了拨头发,“我还以为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呢。看来也还算是正常人。”

    “我当然会有害怕的东西。”

    阿卡季点点头,“我想说,你看,当你自己被炮火围剿的时候,你能明显感觉到那种紧张感和恐惧,你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刚才那一秒钟里你可能盘算了各种各样逃生和获救的方法和可能性,每一种方法你都估算它们的成功率,并且安慰自己要镇定,要有耐心。是不是?我没有打算说服你,我知道你不太可能被说服。”

    他从毒刺上跳下来,走到他身前,低声说,“我想让你体会一下,这些即将被你利用上战场的人们,他们面对苏联人和纳吉布拉的士兵围剿的时候,就是你刚才那样的感受,他们的害怕、恐惧、求生意志和你刚才一样强烈,甚至更强。但他们愿意为了克服这样的恐惧站出来走上战场,不是为了权利和财富,是为了原本就应该属于他们的家园和亲人。”

    赫瓦贾低下头来,吻在他冰凉的唇瓣上,阻止他继续再说下去。阿卡季被迫承受了这个温柔的亲吻。赫瓦贾抚摸他额前的头发,“我不知道你原来还有这样好的口才。看来我让你去和拾荒者对接是正确的决定。”他稍稍离开了几步,“我相信你能很好地完成你的工作。等你做完了这次工作,我会给你一个奖励,奖励的内容你可以开条件。”

    阿卡季并没有心动。

    赫瓦贾径自往外面走,“走吧,我们回家了。”

    阿卡季说,“我的家在明斯克。”

    赫瓦贾转身微笑,“你现在的家在阿富汗,亲爱的,你要习惯,以后你的家也在这里。我们应该回去了,再晚就要错过晚饭了。”

    阿卡季没有动,他问,“赫瓦贾,为什么是我?”

    第17章

    “为什么是我?”

    1979年12月,从列宁格勒出发到喀布尔的火车沿途经过苏联国境,雪下得很大,白茫茫的林道两岸积雪深厚,灰绿色的铁轨从狭窄的宛如战壕般的雪墙间拐下,前方陡然变得开阔,车里的士兵们能看到不远处的东方之地,红日站在平原上的正中处,像是车站上的指挥灯浑圆通透。

    阿卡季是第一批随军到达阿富汗的书记官。他原来在喀布尔总参部的小办公室和谋杀阿富汗总书记阿明行动的总指挥官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那个时候,苏联最高将领们每天都到那间办公室里开会。他一开始是个看门的,他的工作是记录每一次开会的时间和参会人员。但他还不能进那间会议室里旁听记录,总指挥官的贴身秘书才能进去做会议纪要。

    总参部里第一批书记官不乏非富即贵的家族子弟,阿卡季混在这群人中间有点格格不入,他出色的相貌是一个好处,让他容易被人关注。那时候几位将军都知道总指挥官门口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儿,侦查处处长用巴德·舒尔伯格的话形容他——“油头粉面、神采奕奕,好像二流肖像画里的美男子一样。”

    因为这句话阿卡季在总参部有时候遭人嘲笑,那些“贵人们”的贴身小厮私下里都叫他“二流美男”,可见当时苏军内部对背景出身的看重。那时人们信奉的是——不是一流的,就是下流的。阿卡季即使美貌,终究不入流,也不会受到重用,他和总指挥办公室的那道墙永远都立在那里,跨不过去。

    阿明被刺身亡不久,卡尔迈勒上任。阿卡季随总参谋长出席卡尔迈勒上任的庆祝晚宴。他当时的职责是记下所有的与会人员,跟在总参谋长身后提醒他谁是谁。晚宴上洋溢着胜利者们的欢快气氛,总参谋长被漂亮的阿富汗外交部部长秘书缠着没办法脱身。阿卡季偷空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碰到一位年轻的绅士,一时间竟然没想起来他叫什么。

    “是因为我运气不好,正巧被你挑上?还是你有备而来?”

    年轻的绅士叫赫瓦贾 · 穆尔岑,一位来自阿富汗南部的军官。他笑容亲切温和,说起话来春风化雨,听者无不沉浸在他迷人的风度下。他邀请阿卡季抽烟,两人端着阿富汗自制的葡萄酒聊起来。谈论中他们说到卡尔迈勒这个人,两人意见相当,都觉得卡尔迈勒粗鲁无趣,并不是个当最高领导人。赫瓦贾流利的俄语让阿卡季印象相当好,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张便签,上面有他的名字和电话。

    1980年4月,苏军展开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前夕,陆军最高总司令帕夫洛夫斯基在总参部召开统战会议,列席人员多达三十五位。会议召开前,所有人员在门口登记姓名入场,并将羁押证件。第二天早上,这份会议人员记录名单就出现在了赫瓦贾的办公室里。阿卡季战战兢兢给赫瓦贾打电话,他说我害怕,我会遭报应的,赫瓦贾对他说我爱你,如果你受罚我情愿和你一起死。

    苏军第二次攻势失败,同年六月第三次攻势仍然失败,被迫停止全面进攻,改变战术。这个时候阿卡季沉迷在了赫瓦贾展开的如玫瑰色梦幻般的爱情里。1982年5月,苏军集结两万进攻潘杰希尔,喀布尔驻军基地空荡而寂寥,午饭过后,阿卡季走出了总参部大楼所在的院落,他和值班勤务兵说去买包烟。赫瓦贾就在对街不到五百米的地方等他,他跳上了车,当时兜里只有一把左轮手枪、两百阿币、一个笔记本和一张他与母亲的合照。

    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总参部大楼,他无数次经过那个院落,回想起他那间小办公室,和他从来也没有踏进过的隔壁会议室。在赫瓦贾家里,他自由出入,想去哪就去哪,赫瓦贾对所有下属说,见阿卡季如见我本人。

    他幻想一个阿富汗人可以帮他施展才能,以为他放弃自己的民族会换来无悔的爱情。直到赫瓦贾将一个女人带到他身前,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才明白所谓的爱和希望都十分可笑。那时候他发现自己真正一无所有,没有合法身份,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楚。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别人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却不能是我的?

    为什么别人可以活得那么好,我却要沦落?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赫瓦贾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向他伸手,“来吧,我们要回去了。你不是小孩子了,把你的兔子扔了,我会教你怎么养狮子。”

    阿卡季眷恋地摸摸兔子,“我好喜欢它。”

    赫瓦贾当他在撒娇,有些好笑,“扔了。我会给你买新的。”

    阿卡季咬咬牙,依依不舍放开了那只兔子。

    暴风雨前的平静还在持续,目前来说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危机。

    军营里的气氛虽然不明快却也还过得去。士兵们在不打仗的日子能找到各种乐子消遣,可尤拉却百无聊赖,提不起精神。而且,就目前来看,他在军营的日子恐怕还长——《文学报》休刊后,停止了一切与其对外记者编辑的联系,意味着原本支持尤拉在阿富汗的生活费用也断了,尤拉不可能再回到记者站去,那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奥列格向上申请了一个外协名额,将他当做外协人员常驻军事基地。尤拉拿着个外协人员证件不用再避讳,他就一天到晚往外面跑闲不下来。

    周末奥列格陪着他去逛集市。坐落在城西的阿尔巴集市周末相当热闹。这里在年初时候经历过一次炮火洗礼,原来的街道已经不复旧时模样,人们用漂亮的白色帐篷撑起简单的棚户区,重新摆上商品,色泽鲜艳的香料和水果用竹筐盛满摞在过道口旁,被蜂蜜烘烤过的蜜饯和干果直接在一片竹席上摊开,堆积成山,大块新鲜的肉和骨架吊起来,背后传来屠夫高亢的叫卖声;再往里面走有鞋子、丝巾、文具、工艺品等等。

    一个中年人在他的帐篷下吹玻璃,引来孩子们的围观。尤拉见他满头大汗,只穿一件短衫,围着长围巾,用一根手臂长的金属细棍,一边吹一边用工钳转动调整形态。他稍稍停下来,查看他手上的作品,似乎很满意。

    “阿富汗现在还有多少这样的手工艺人吗?”

    奥列格说,“不少。但不是从前流传下来的,都是战争年代之后才发展出来的。十年前这里的现代化程度完全可以和莫斯科相提并论,甚至拿去和华盛顿纽约比较也不差,全部都是流水线机械化工厂化生产制作,反倒是这些年传统手工艺和小作坊渐渐复兴,有回暖趋势。”

    中年人向他们走来,用阿富汗语介绍他的作品。奥列格和他对答如流,一边向尤拉解释,“他叫坎伯纳,57岁,靠吹玻璃为生,他的玻璃在喀布尔卖得非常好,因为他能吹出半透明质感的玻璃,乍看上去让人以为是陶瓷。”他拿起一只琥珀色的长颈圆瓶,“这个,要做一只成品大概需要一个星期。一个瓶子可以卖到三十到四十阿币。”

    尤拉看中了一个装饰盘,只有手掌那么大,以孔雀绿为底色,用了偏暗的金色勾线,中心压花,纹理细腻剔透,隔着灯光看,盘身通体清澈温润,一点杂质都没有,浅金色花枝栩栩如生,宛如标本,浑然天成。

    “我要这个!”尤拉爱不释手。

    中年人开价三十,奥列格往兜里一掏,一共不到十阿币。尤拉自己也没钱,他在军营蹭吃蹭喝快两个月了,一分钱也没有。他有点不舍,犹犹豫豫放下那个盘子,“那算了吧,不要了。”

    奥列格看他那依依不舍的样子,不太忍心,想想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把内袋里一枚奖章掏出来咬了一口,还有点含金量,递给了老板。老板横竖看看,勉勉强强收下了,尤拉又一把把奖章夺了回来,“一个盘子而已,算了。这东西不能给他。”

    “带着也没用,给就给了,把那个盘子拿了吧。”奥列格满不在乎,“那玩意儿含金量不高,里头都是铜的,外面包了一层金而已。不值钱。”

    尤拉更不舍了,“这是战功,盘子哪里都有,以后再说啦。”他把奥列格往外推,“走啦走啦,”一边回头和老板说谢谢再见。

    奥列格挠挠头,“你不是喜欢那个盘子嘛?”

    “我喜欢的东西多的去了,以后再买。”尤拉看看那个小盘子,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我喜欢的人在我身边就好了。

    这样想他心里甜甜的,悄悄去勾奥列格的手。奥列格偷笑他的小动作,干脆利落直接把他的手抓到手掌心里,“走了!”

    尤拉用他的钢笔换了一点干果和啤酒,两人坐在集市口的墙下一边吃一边晒太阳。奥列格躺在他腿上,树影轻轻摇落在他脸上,尤拉一手拿着干果吊他的嘴巴,捂着嘴直笑,奥列格仰着脸舌头舔到他的手指,尤拉手往回一缩,他没抓到,来来回回好几次,奥列格低吼一声,猛地抬起头一个饿虎扑食把他手里的东西扑进了嘴,囫囵吞了,满足地晃晃脑袋,重新躺下来眯着眼睛养神。

    “如果停战了,这里的生活应该很惬意。”尤拉靠着墙,阳光熨帖过的砖石十分温暖,他把胶卷取出来小心翼翼放回小盒子里,换上新的,对着奥列格的脸对焦,“别动,给你拍张照片。”

    奥列格砸吧砸吧嘴,挡着脸,“有什么好拍的。”

    尤拉把他手挥开,撒娇,“拍一张嘛,好嘛好嘛。”

    奥列格歪笑,打闹了一会儿,指着自己嘴巴,“亲我一下,给你照一张。”

    尤拉脸微红,嘟嘟喃喃,“哪里有这么多事?”

    “快,亲一下,要不然把相机没收。你现在靠我养活,我不给你发胶卷我看你拍什么。”奥列格翘起腿来,“我应该好好想想,以后发一次胶卷要做一次……”

    还没说完尤拉一巴掌打过来,“有完没完!”

    奥列格咯咯地笑,“好好好,不闹不闹,跟你开玩笑的。快,亲一下。”

    尤拉望望来往人群,捂他的嘴巴,“都是人!”

    “那我亲你一下。”奥列格抬起上半身把他压在墙上,就这么亲了过来。

    尤拉手抖,差点将相机摔了,奥列格身上都是阳光晒过的味道,嘴巴里还残留着蜂蜜的香气,他嘤嗯一声,微微张了张嘴,迎了上去。两张甜蜜的嘴唇交缠在一起,倒是难分难舍。

    “我爱你。”奥列格顶着他的额头,亲吻他的鼻子。

    尤拉蹭他的鼻子,像个小狗一样,追着他的嘴唇玩,“我也爱你。”

    第18章

    阿卡季醒来,脑袋有点昏。他熬夜工作,一共睡不到两个小时,管家把他叫起来,吩咐先生已经准备出发。

    赫瓦贾已经着装完毕了,他难得穿上军装,阿卡季一进来忍俊不禁,对阿富汗军服惨不忍睹。赫瓦贾天生的好皮相,也经不起一身土黄色的滑稽衣服糟蹋。

    “这是谁设计的,这么难看?”

    赫瓦贾转身,“军装不需要好看,只要实用就行。”

    阿卡季白了他一眼,“希特勒不这么认为。”

    “德军固然卖相好,最终还是毁于自恋。”

    阿卡季媚笑,双手挽着他的脖子胯下轻轻磨蹭他,“人类对美的永恒追求是一种本能,就像追求爱与幸福一样。你要是当年穿着这一身去卡尔迈勒的晚宴,我理都不会理你。”

    赫瓦贾从善如流搂着他,深情款款,“叔本华说过,美的体验是人类粉饰残酷现实的本能做法。我很赞同,你喜欢美的东西,要懂得接受它的残酷,总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

    阿卡季笑不下去了,赫瓦贾的变态已经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他放开赫瓦贾,去换衣服,赫瓦贾给他准备了一套一模一样的军装,尺码稍微小一点。阿卡季穿着衣服从更衣室里出来,口气非常差,“你从前从来不用我穿这身东西!”他恶狠狠地扯着身上浑浊的黄色布料。

    赫瓦贾微笑,“那是因为从前你不需要站在我旁边。现在我需要把你时刻带在身边,你必须和我保持一致。”他走过来像是安抚宠物一样摸摸青年的头发,给他戴上那顶难看的软帽,“亲爱的阿卡季,忍耐一下,一会儿你会看到更美丽的东西。”

    他们出发去市中心广场。

    独立日,风和日丽,天高云淡。

    喀布尔的主要街道全部封路,昨天晚上洒了两遍水打扫,畅通无阻一览无余。车子在转角口遇到了苏军指挥部的车队,赫瓦贾吩咐了一句,“停一停,让他们先过去。”

    “你们也不把两边楼整一整,修一下,这个样子多难看。”阿卡季指着道路两旁坍塌的居民楼。

    赫瓦贾笑笑,“走个过场而已,两边楼房里所有人都清出去了,不用担心。”

    车子又开了起来,道路从残垣断壁间笔直而过。阿卡季无心窗外风景。车子停在了阿富汗联军指挥部后门,赫瓦贾出示证件后放行进入后,把证件抛给阿卡季,“等会儿你就拿着这个提前走就好了。”

    两人下车,第一个见到他们的是阿富汗联军指挥部的总书记官,赫瓦贾和他很熟,两人寒暄一番上了楼。书记官把他们往贵宾休息室带,赫瓦贾一看摆摆手笑笑,“我们就不去了,都是大老板,懒得去凑热闹。”

    总书记官讨好地说,“怎么能缺了你呢,几位大人物都想见你呢。”

    “有什么好说的,平时该汇报的都汇报了。”

    “前几天还听哈德威将军说起你,一直想见就是没机会,跟我抱怨说搞情报从来不清楚人在什么地方,神出鬼没的。”

    “那倒是劳他记挂,行,我去看看。”

    他们来早了,到的人还不多。阿卡季无心在这些达官贵人面前卖笑,找个上厕所的机会溜出来了。他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能在这里看到奥列格,于是躲在厕所门口守株待兔,中途见到一个勤务兵走过来,猛地一把从后面将人勒过来,捂着嘴巴,那勤务兵吓得抖索。他笑笑,“不好意思,别紧张,借个火。”

    勤务兵颤颤巍巍掏出火机给他点上,阿卡季吹了一口烟,“兄弟,顺便问一个事。你知不知道奥列格·叶罗赫维茨?我们主任找他,我又不认识这个人,麻烦带个路。”

    勤务兵说,“他是安全保障组组长,现在在列兵后方控制车里,不在指挥楼。”

    阿卡季点头,“那来不及了,算了。”他把可怜的小勤务兵放了,“回去吧。”

    从厕所出来他回到了休息室,赫瓦贾正在找他,“快开始了,去天台吧。”

    楼下两列士兵方阵,仪仗在最前面,紧贴三军,后面是坦克和战车部队,乍一看跟乐高积木似的摆得整整齐齐。

    奥列格在控制车里做最后一遍安全检查。阿富汗联军派来的总控制组组长和他看不对眼,他去检查阿军的装备情况,被拦下来要求出示证件,把证件递过去,对方看完笑了笑,说,“苏联人的名字真好笑。”

    奥列格眼皮跳了一下,觉得很烦躁,他下意识去找媒体队伍,记者们在道路旁的橡树下面,尤拉端着相机在测光,一个记者走过来和他交谈,两个人笑得很开心。奥列格觉得心里安定一些,回到了控制车上,耳机里一个微小的几不可闻的“咔哒”声传到他耳朵里,他皱了一下眉,问,“刚才那个是什么?”对讲机没有任何回答,他也就略过去了。

    阅兵在九点钟开始,有人在测试麦克风的性能,广场上蝉鸣和广播的电流声交织在一起。

    奥列格的对讲机里礼炮队伍确认时间,“三十秒后第一发礼炮,确认完毕。”

    这三十秒显得很长,地面蒸腾的热气也按耐不动,奥列格对着电台分了一下神,猛然炮声砸进他的耳朵,他回神反应过来是礼炮,朝着道路正前方去看,仪仗队炮口一缕灰烟袅袅升起。奥列格的眼皮又跳了一下,他觉得心慌的厉害,下意识问了一句,“刚才是一发炮还是两发?”

    旁边的军官笑话他,“奥列格你耳朵没事吧?”

    奥列格摇摇头,“我分了一下神。”

    话刚落就是第二发礼炮,那声音就像掉在耳旁一样响得可怕。

    奥列格又朝尤拉去看,记者们已经上了拍摄车,准备沿途拍摄。三发礼炮完毕,音乐响了起来,阿富汗国歌短促的前奏很有辨识度,奥列格打开了对讲机说,“全体准备,全体准备,面向主席台。”

    士兵们调整了面相,一致面向主席台。国歌正好放完,万众瞩目之下联军总指挥官走上主席台,他敲了敲麦克风,刺耳的电流声拉成长长一条音线,他皱了皱眉,看看准备好的讲话稿,先说,“同志们好!”

    麦克风的分贝太高了,轻易就破音,媒体车上录音的记者吓得把耳机都弄掉了。有人抱怨,“谁调的声音?”

    只有尤拉的注意力不在主席台上,他觉得这个角度拍不到什么,楼上太高了,只要摇臂角度调整好完全没问题,他只想着等一下怎么找人要素材。于是他把镜头对着那些坍塌的居民楼,一栋外表全然剥落只剩下灰色水泥墙的矮楼后半边身体没了,裸露的砖石仍然在间断地掉渣,尤拉把相机放下,眯了眯眼睛,问,“是我看错了吗?那栋楼,怎么还在掉东西?”

    他旁边的记者转过来,矮楼太远了,没看清楚,“看不清楚。”

    尤拉把相机又抬起来,这一次镜头定焦在楼顶的斜角口,隐约有青烟漫过,尤拉没反应过来,还在想为什么那个地方会冒烟。那个方向正好是步兵连驻军基地,基地空无一人,只有值班士兵在门口站岗。这个兵刚来阿富汗不久,还是个娇气的小少爷,太阳太大了,他站得发晕,抬起帽檐来只觉得全世界都在发光。他眯起眼,一枚红光陡亮,剧烈的痛楚从腹部传来,他低头去看,鲜血涌出来,他吓得从站岗台上掉了下去,脑袋先找地,他连谁开的枪都没看清,就堕入了黑暗。

    阿卡季吹了一声口哨,他身后高举着独立日大旗的难民随着大手一挥,呼啦啦如蝗虫过境般涌入了驻军基地。伯伊在他身后,“你还好吧?”

    阿卡季心有愧疚,“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控制这件事。”

    伯伊摇头,“命运终有他要去的地方。”

    奥列格的对讲机已经响了,还不是军营接过来的,是市区城防组,“奥列格,你在哪里?”

    奥列格说,“在主席台这边。”

    “东市大街有大量聚集的平民,我们看到不少独立日的大旗,你调人过来。”

    奥列格点了点头,他去接后备部队的线,尤拉的声音插了进来,“奥列格,有烟,主干道南面距离可能七八百米的地方,不是炊烟。你要不要看一看?”

    奥列格眉心一跳,他拿着眺望镜去看,还没对准地方,接线员跳起来喊,“连长!军营遭遇袭击!”

    驻军基地几乎轻而易举被难民营攻破了,阿卡季熟练找到了仓库,砸开门,让人将里头所有装备缴了个空,独立日的庆祝大旗和阿富汗国旗插到了军营天台。

    黑红绿三色大旗展风飞舞,插旗者站在楼顶振臂怒吼,“阿富汗万岁——赶走苏联人——”

    人民发出了狂啸,高涨激动的情绪爆发,响彻整条街道。

    巡防组的车队追到了驻军基地门口,狙击手只能在车上做准备,爬到楼上的阿富汗人指着院子外大喊,“外面有苏联人!干掉他们!”

    难民一涌而出,不知道谁扯开了一颗手榴弹猛的往车子上砸过去,火光乍现,巨响终于惊动了更多的人。后方巡防组跟了上来,两波人马在驻军基地门口正式交火。阿卡季站在二楼冷冷看着。这场决逐才刚刚开始。

    主席台上还才讲到苏阿关系源远流长友情深厚,还有一半稿子没念完。奥列格停了一秒,他脑袋里盘算着现在中止阅兵还来不来得及,尽管没有任何细节,经验告诉他必须马上中止阅兵。

    他命令接线员,“接通总控制组,告诉他们立刻中止阅兵!”

    接线员接通了总控制组,奥列格接起来说,“苏哈,立刻中止阅兵,告诉主席台,停止进程。”

    总控制那个阿富汗人也接到了消息,他说,“必须保证阅兵顺利进行,不会中止!”

    奥列格发火了,“你他妈现在是拿所有士兵的安危开玩笑!”

    阿富汗人说,“我的任务只是保障阅兵顺利进行,如果你要报告主席台,你自己去报告!”

    奥列格气得摔了电话。耳机里巡防组队长惊慌的呼救传来,“奥列格!你在干什么!我们被炸了,军营里全部都是难民!停止阅兵!过来支援!”一串疯狂的机枪声从耳机里传来,奥列格听得心惊肉跳,他大喊,“德克!德克!”没有人再回答他,耳机里一个短促的停顿,仿佛喉头里一个哽咽,然后彻底断了声音。

    奥列格即刻拨通了指挥部电话,“紧急情况!停止阅兵!有袭击!”

    他挂了电话跳下车就去追拍摄车,尤拉看着他跑过来,“你做什么!”

    奥列格把他一把抱下来,风把尤拉的头发吹得长牙五爪,他直视尤拉的眼睛,“带着所有记者离开这里,回记者站去,那里安全,乖,等我过去接你。”

    尤拉拉着他的手不放,“你去哪里?会不会有危险?”

    “没时间和你解释,带人离开,就坐这辆车,乖乖的,哪里也不要去,听到没有?”

    他这样说尤拉更紧张,眼眶都红了,又说任性话,“我跟你一起。”

    “你不能跟着我,乖,现在立刻走。”他跑到前面命令司机掉头把车开走。

    尤拉还想和他说什么,可奥列格头也不回跑远了。车上的人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尤拉定了定神,只能解释,“可能有紧急情况,要我们先撤离,回记者站比较安全。”

    大好的天气,让人忘了这里其实是战区。尤拉拉了拉领口才觉得,气压太低了,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车子在加速,尤拉拨开被风吹乱的刘海,车子开到道路口,他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

    这时,耳边是司机仓皇的叫声,“我们出不去了!”

    第19章

    凡两条腿行走的都是敌人。——乔治 奥威尔《动物农庄》阿富汗人披着乌云席卷而来,深灰色的身影犹如奔袭的兽群遍布大地。

    尤拉打了个哆嗦。他望到衣衫褴褛甚至脚上鞋子都没有的人手里拿着枪或者闸刀,刀刃上滴着血,有人甚至手上提着人头,地上污浊的脚印一路伴着黑色的血迹。他们面色发黄头发焦黑,眼神阴狠暴戾,高喊口号,犹如一道黑风刮过,以一种极其原始粗陋却又恐怖暴力的姿态从太阳升起的方向走来。

    尤拉毫不怀疑如果这个时候下车,阿富汗人能把他徒手杀死。这和他在难民营里看到的那些饱受折磨的痛苦灵魂不同,他们群情激昂斗志高涨,手上的武器和眼中的残酷一样真实。尤拉心有戚戚,他对“人民”这个词感到害怕,他写文章也很少用,不知道该怎么用,这是个有恃无恐的词,握在手里好像有莫大的权力,大到让人恐惧。

    车上有人喊着,“掉头!往回走!”

    车子急速倒退,打了个弯疯也似的飙起来。尤拉扒着车后箱的铁板,手被磨擦得生疼,人潮像是巨浪扑上来,下一秒他就被人按倒,“趴下——”枪声贴着他的耳边过去。

    车子剧烈颠簸地颠簸,尤拉只敢抬起眼皮,摇臂呼啸着从他头顶甩过,猛地击中了他身后的记者直接将人拦腰撂了出去,那记者惨叫一声腾空往前飞,摔在大道上当场一滩血迹,车子从他身边开过去,尤拉看到他两眼翻白死不瞑目。

    有女记者吓得干呕,另外一个人想办法控制可怕的摇臂,他刚要抬起手来,车子被射中了轮胎偏着身子刹出长长一段距离,那人失去平衡撞在车板上撞得头晕眼花。司机吓得方向盘都握不稳,还一个劲儿盯着后视镜哆嗦,“怎么办怎么办……前面就是列兵方阵了!”

    尤拉咬了咬牙,匍匐着往前,伸手扯开车门钻了进去,“我来!”

    他把相机丢在了一边,脚踩油门飙进了阅兵方阵。主席台上已经撤人了,列兵方阵还没来得及组织,奥列格正在准备士兵迎敌,前方两个方阵被冲入的车子撞得溃散。尤拉漂亮地一个急刹直接停在奥列格面前,打开车门大喊,“奥列格!他们的目标是指挥部大楼!往后撤!你们会全军覆没!”

    他的话正中奥列格的担忧,然而他没有武力对抗。

    阅兵没有真枪实弹,枪膛里都是空的,坦克和战车里也没有填弹。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携带了少部分的弹药,如果没有武器上了战场就是送死。他从司机的表情中看到来自对死亡原始的恐惧,却只能视而不见,“你先走,从院子后面出去。”

    尤拉说,“那你怎么办?”

    奥列格贴着车门拉他的手,“听话,从后面出去,我要守着这里。”

    他话音刚落,枪声已经到了耳边上,尤拉红着眼睛看他端着枪就往前冲,眼泪流了下来。

    车后的记者在催促他,“尤拉!走!再不走走不掉了!”

    尤拉闭了闭眼,换挡加油往后面走。冲天的叫杀和枪声被抛在耳后,他把方向盘一打,绕进了指挥部后门。后门口等着一个人,一个年轻人悠哉悠哉站在那里,笑笑做了个停车的手势。尤拉以为是检查,把头探出来,“媒体组,请放行!”

    年轻人走过来,表情古怪地打量他,“媒体组,你叫什么名字?”

    “尤拉,尤拉库夫什尼科夫。”

    年轻人莞尔,“奥列格的小心肝,难怪这么护着,宁愿自己冲在最前面要让你先走。”

    尤拉脸色一僵,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话。

    年轻人不和他废话,收敛了表情,拍拍车窗,“时间紧迫,给你一个选择,你走,把他们留下,”他指着车厢后面其他的记者和拍摄人员,“要么,他们走,你留下。”

    黑天黄云,血色长空。

    奥列格喘着气被逼退到墙边上,眉角的血滴落下来,嘴唇一舔全是猩涩的味道。他肩上中了一枪,不知道是不是打断了骨头,疼得很厉害,几乎抽不上来气。他哆嗦了一下,耳朵嗡嗡地听不是很清楚,机枪声震得他分辨能力已经不太锐利了,他觉得太阳穴抽着疼,鼻子里全部是浓烟的味道,呛得直流眼泪。他背后刚挨到墙,那道可怜的瑟瑟发抖的矮墙浑身一震,随着隆隆炮声,它头顶的砖应声而落。奥列格来不及护着脑袋,侧过身堪堪躲开。

    副连长连滚带爬跑过来,“战车装弹……装弹完毕!”

    奥列格吼道,“谁让战车开炮的!”

    “是苏哈!”副连长哭丧着脸,“连长!再不开炮就守不住了!”

    奥列格黑着脸,“增援马上会到,前面都是普通平民,这样炸今晚这里就要成乱葬岗!”

    “那我们的兄弟也不能白白牺牲啊!”

    奥列格喘了一口气,猛地扳过副连长的脖子,枪架在他肩膀上就是一枪,将后面那个准备偷袭的男人打倒在地。副连长腿软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口。奥列格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汗水把他的眼睫黏在了一起,他每一眨眼总是很沉重,连带心情也无法轻松。

    他往身后去看,高大巍峨的战车前,士兵溃不成形。近万职业军人竟然被打成这样,实在让人失望,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人统一指挥调度,军心涣散,再加上弹药不足,更加让人惶惶不安。奥列格只能咬牙忍耐,军人的意志告诉他必须坚持忍耐,直到接到统一调度的命令一切都会好转起来,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前面的士兵高喊,“守不住了!”

    奥列格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战车轰隆开过。

    控制车停在他面前,苏哈朝着他喊,“奥列格!上战车!你走前锋!坦克部队马上到!”

    一个男人挥舞着闸刀怒吼着向他冲来,奥列格侧身躲过一击扣着手腕把闸刀一把夺了过来,反手刀柄敲在人的太阳穴上,男人闷声倒地。闸刀在他手上挥舞地随心所欲,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倒了一片。一时间不敢有人靠近他,他拄着刀努力站直,刀刃淌了一地血。

    战车停在了他脚边,副连长喊他,“连长!上来!”

    奥列格手一撑跳了上去,身后战车部队跟了上来。副连长把无线电话接给他,电话另一端是总指挥官的声音,“奥列格叶罗赫维茨同志,辛苦你了,我代表叶普洛夫将军传达统战命令,战车部队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守住指挥大楼!请立即执行!”

    奥列格剧烈地咳嗽,嘴巴里咳出一口猩甜来。副连长给他用急救纱布固定肩膀。

    “叶罗赫维茨同志,能听到吗?请立即执行命令!”

    奥列格定了定神,“收到,保证完成任务!”他挂了电话,思考片刻,吩咐,“前进两百米,守住院墙,等我命令准备开炮。”

    bp-2战车厚重的铁甲撕开了前赴后继的人群,从无畏的肉体上直接碾了过去,有人手上的枪没来得及开被轧死在铁轮下,惨叫声隔绝在厚重的铁甲外。难民被这盔甲铁兽吓到了,手榴弹也拿这东西没有任何办法。战车队缓缓后退,坚守在指挥楼的院子前排开,黑洞洞的炮口一致向外,随时准备射击。

    “连长,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准备开炮。”

    奥列格深呼吸保持沉默,他空洞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难民身上。这些人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明明互相都不认识,不知道名字年龄和家族,也不知道彼此的故事,脸上纵横的仇恨仿佛没有任何根据和源头,奥列格从一些人的眼睛里捕捉到恐惧和怯懦,他想,明明我们都是这样害怕,为什么要这样置对方于死地?这份仇恨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移开了眼睛,低声说,“告诉他们,往后退五百米,要不然就开炮。”

    副连长愣了愣,点头,去取了一支扩音器对着外面喊,“后退五百米!否则开炮!后退五百米!否则开炮!后退五百米!”

    人群中有一瞬间的空寂,这压抑定格的沉默酝酿了两秒,有人爬上花台,高举国旗大喊,“阿富汗万岁——前进——”难民登时炸开,人像扑火的飞蛾包围了上来。

    奥列格冷冷地命令,“开炮!”

    一切仿佛慢动作的电影画面,还在院子里的步兵抬起头来看,擦亮的明黄色弹火伴随着鲜红的血液飞射开来,天空中炸开了花,黑色的冰冷的花朵,是透明的骨节、断裂的肉块和破碎的灵魂。士兵停下开枪,被眼前恐怖的画面震撼,血与肉从天而降,缭绕的烟雾里天光冷淡苍白,在堕世的飓风中,太阳仿佛是块烧伤的燎痕贴在毫无质感的皮肤上。

    人间从此沦为地狱。

    “继续。”奥列格吩咐。

    副连长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他干脆转过身去背对,喃喃自语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奥列格却必须眼睁睁面对这一切。但是开炮还是有了效果,难民的口号断了,人们不再冒死向前。隔着那道院墙死守的对峙小心翼翼地拉锯开来。奥列格慢慢喘上来一口气,他的心跳变得很慢,视线有点模糊,身体里的力气都在抽离。他咬了咬牙,强撑着睁开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画面,那些惨烈的蒙太奇正好刺激他的视觉神经,让他保持清醒。

    他休息了一会儿,等待着后方坦克部队接他的手。副连长查看他的肩膀,子弹击中的地方不断流血,那个位置不太好,有点偏,差一点点就打中锁骨,万一要是锁骨断了很容易刺中心脏窒息而亡,实在危险。

    这时候难民中分出一条窄道来,一辆锡皮卡车缓缓开了上来。

    奥列格勉强定焦在卡车上,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一个带着摩托车头盔的年轻人掀开顶头的帐布,支出一支扩音器来,奥列格眯了眯眼,尽管对方只露一双眼睛,但他还是认出来了。一股惊悚骇人的冷意爬上他的头皮,“阿卡季?他怎么在这里?”

    阿卡季很不客气直呼其名,“奥列格!”

    奥列格站了起来,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呼吸。阿卡季将另外一个人带了上来,推到了前面,“来看看,你的小心肝儿。”

    奥列格只觉得浑身血液从头冷到脚,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个人,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没有发出来,可他的心脏和嘴唇一样颤抖,满脑袋都是这个人的名字——尤拉!

    阿卡季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尤拉凶狠道,“你干脆杀了我!”

    “别激动。”阿卡季调侃道,“人家为了救你全副身家都当掉了呢,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

    奥列格开了扩音器,“你说,要做什么?”

    “停止开火,撤出全部战车,我就把你的小心肝还给你。”

    奥列格似乎在考虑。副连长在一边问,“连长,那是谁啊?”

    奥列格说不出口,他低声呢喃,“是我的爱人。”

    副连长大吃一惊,锡皮卡车上那个被劫持的年轻人并不太起眼。

    阿卡季倒是很耐心,“奥列格,我的要求不过分,现在让开一条道来,我就把他放了。再拖下去如果后援部队来了,我就直接杀了他。”

    尤拉拼命摇头,眼泪控制不住流淌下来。副连长看看奥列格,他知道奥列格现在脑子转不过来,他脑袋转得飞快,把可能的方案都过了一遍,低声说道,“奥利格,我去安排狙击手,你拖一下,耐心一点,我们就能救下他。你不要慌。”

    奥列格终于回过神,神色凝重,“好。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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