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正文 第6节
1986:阿富汗往事 作者:江亭
第6节
第20章
“你猜他会怎么做?”阿卡季问。
尤拉决然地说,“他要怎么做都是应该的。”
“算了吧,”阿卡季讥讽,“他真的一句话不说就放弃你你做鬼也不会原谅他。”
尤拉说,“你是苏联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说苏联人就一定要帮着自己人?”
尤拉神色复杂,“那背叛自己的国家是什么感觉?”
阿卡季目光一冷,一脚踢在他脚踝上上三寸,“闭嘴。”
尤拉疼得抽气,差点站不稳。阿卡季冷笑,“奥列格会去安排狙击手。这大平道儿上的也真是难为他了。苏联叫得出名字的狙击手十个手指头能数完,这个份儿上了他以为他叫来那些窝囊废能干嘛? ”
“你很了解他,你知道他会怎么做,可他未必不能见招拆招。”
“你错了,”阿卡季抖开外套掏出手枪来,顶在他太阳穴上,“我自己是什么样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何况他?”
说着他重新打开扩音器,“奥列格,考虑好了吗?”
奥列格显得很冷静,“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需要打电话给指挥官沟通,看看上面的意思。如果上面决定救人质,我们再来谈条件。”
阿卡季很干净利落,拉开保险栓,“那是你的事情,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奥列格说,“如果我不让开,杀了人质你也没有办法攻进来。”他顿了顿,“我想我要说明,我后面有坦克部队,你打算挟持人质再和坦克部队指挥谈判吗?阿富汗人可是不会在乎苏联人质,你需不需要一段时间再去准备一个阿富汗人质?”
“你有多少弹药我很清楚,后援没来,我还是有胜算的。”
“你怎么知道?你要不要抬头看看?”
阿卡季咬牙,抬头居然看到了直升机的影子映在指挥楼的墙壁上,他关了扩音器,“操,那是雌鹿吗?老子不要为了赫瓦贾那家伙被炸死。”
(雌鹿:苏联米24武装直升机,1973年正式投入使用,属于第一代专用武装直升机,携带弹药量大,攻击性能强,而且具有运输作用,北约代号雌鹿。)
奥列格挑了挑眉毛,“我想我们还是等等这个电话吧,你也好考虑考虑是不是要被空投炸死。我不想骗你,那上面至少有一百公斤炸弹。”
“操,没人跟我说有这玩意儿啊!”阿卡季拉开耳机,对着话筒说,“赫瓦贾,直升机怎么来的?你要把我炸死?”
赫瓦贾坐在宽敞舒适的轿车里,把茶杯放下,调了调话筒,“你稍等,我让人去看看。”
副连长这时候回来了,“狙击手准备完毕,随时可以下令了。”
奥列格问,“直升机的投影可以撤掉了,别让人发现了。”
副连长点头,“已经叫撤了。”
“是我大意了,当初就不应该找他的。”奥列格嘀咕了一声,十分懊恼。当初如果不是亟欲除掉维克多,他不会病急乱投医找到阿卡季。阿卡季手上的拾荒者一个个都是能人异士,没有哪个省油,这样的人不应该轻易招惹。但是维克多一役后,阿卡季的消息就断了,他找过伯伊,伯伊什么都没说,他只当那家伙不知道在哪逍遥,没多理会,哪想到他会和难民跑到一起去,这么高调,也不怕仇家找到他吗?
这一念闪过奥列格的脑海,他顿了顿,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一些细节。
高调不是阿卡季的行事风格,他藏匿贫民窟就是为了隐迹遁身,除非不得已他不可能这么干!
奥列格不能让人知道他认识这个暴乱分子领头,他决定赌一把,“狙击手先别动,等我命令。”他打开了扩音器,换上了阿富汗语,“既然谈条件,总要那点诚意出来,能不能先摘下你的头盔让我看看你是谁?”
阿卡季怔忪,没想到奥列格会这么问。一些难民也被这个问题吸引住了。
“你是阿富汗人还是苏联人?”奥列格装模作样地说,“我在战场上碰到过很多俄语说得非常好的阿富汗人和阿富汗语说得很好的苏联人。所以有时候我会搞不清楚自己的敌人到底是谁。你的俄语很地道,你是苏阿混血?这可是煽动罪,对国家稳定秩序造成威胁,我还可以怀疑你是军事间谍,你自己想想性质。”他意有所指道,“另外,你是不是也能弄得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
阿卡季没接话,他眼神变得幽深阴暗起来。
“我知道你们有诉求,也理解你们的痛苦。但是我们都是生来就是要忍受痛苦的人,‘我们周围的空气多么沉重’,在这空气中呼吸的每个人都是同样的命运。你以为我是你的敌人,那只是表象,我们同样受困踯躅,同样面对残酷的现实。我并不是造成你的痛苦的根源。”奥列格莞尔,声音放轻了,“你冷静下来想想,谁才是你真正的敌人。”
(出自罗曼罗兰《名人传》自序。)
阿卡季咬牙,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尤拉轻轻叹了一声,“你放了我吧,奥列格不会不顾及平民的。只要你们愿意撤退,你们可以提出谈判要求,和政府协商解决问题,不要这样用暴力发泄怒气,不仅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你看看,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阿卡季一笑,拉开耳机说,“赫瓦贾,你看,别人比我自己看得清楚多了。”
赫瓦贾轻描淡写地说,“你不要忘了,你的朋友们都在我手上,亲爱的阿卡季。伯伊也在,你要不要和他说说话,我们都等着你回去喝下午茶。”
阿卡季轻笑,“是啊,我不会忘的,所以你不要慌,我什么都不会做。”
“我知道你最乖的,好孩子。”
阿卡季承认,他一直后悔自己年轻的时候犯了很多草率的错误,这些错误已经导致他的人生完全偏离了正常的方向。他想起自己在总参部被人嘲笑轻视的那段岁月,为了争一口气他背叛国家,背叛灵魂和信仰,可到头来他并没有实现理想抱负,什么都没得到,他受制于人,残害无辜平民,不过是在地狱里陷得更深而已。但世上没有时光倒流的机器,后悔毫无作用,错误已铸成,再无平反可能。
他把枪向下移,顶在尤拉的手臂上,开扩音器,“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看你要什么罢了。别拿你那套糊弄我,苏联入侵阿富汗,也是打着帮朋友的旗帜不是吗?阿富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全拜苏联朋友所赐,我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可我也知道朋友不可尽信。”
奥列格紧张起来了,他打了手势,“狙击手准备。”
阿卡季却没有等他,他嘴角一咧,突然开枪,尤拉猝不及防被射中了手臂,灼烧的剧痛立刻覆盖了感官神经,他撕裂地尖叫一声,猛地咬着嘴唇,剧烈地喘息。
奥列格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被副连长立刻阻止了,“别动!狙击手再等会儿!”
阿卡季说,“奥利格,我没有耐心了。你再不让开,我下一枪就打脑袋了啊。”
尤拉抱着涓涓流血的手臂,咬牙坚持,朝着扩音器喊,“别管我——”
奥列格暴怒地狂吼,“给我把他杀了!”
副连长捂着他的嘴巴尽量安抚他,“连长,冷静!冷静!”
阿卡季的枪缓缓往上移,从尤拉的脖子滑到他脸侧,“奥列格,我的枪口移到他的太阳穴我就开枪了,你不吝惜的话尽管坐着看我怎么杀他。”
奥列格目眦尽裂,他只觉得阿卡季那把枪再往他的心脏上撞,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每向上一寸他就觉得浑身更加冰冷。那简直是要他的命。当枪口一半已经离开了耳朵,奥利格抬起了手指,指尖在颤抖。
成败千钧一发。清脆的扳机声传来,他猛地一挥手,“开枪!”
距离隔着太远了,奥列格甚听不到枪声,他浑身战栗,不顾肩膀上的绷带猛地钻出战车去看,尤拉紧紧扒着车皮,跪在车厢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身边,阿卡季倒在血泊里。
炮声从天而降,骤然炸响,难民们抬头,战机深绿色的魅影在云间穿梭——空投来了。
沙石迸射,粗糙破碎的尘土溅起两三米高,爆发的气流将尤拉撞开,他颤抖着倒在车厢里,抱着流血的手臂伏在阿卡季旁边,视线被卷起的黄土风尘遮挡。阿卡季在抽搐,他勉强笑了笑,是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尤拉才发现他两只手上都有枪,他惊诧地翻过打伤自己的那把,拉出弹夹,空的。阿卡季颤抖着抬起手,放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嘘”的动作,示意他不要说话。
尤拉的眼泪流下来,拨开他额前的头发,“为什么?”
阿卡季满不在乎,他没有什么说话的力气,自杀的那颗子弹破坏了他的内脏,导致他疼得浑身没有力气。尤拉去捂他的肚子,可根本止不住血,“为什么要自杀?你一开始就想好的对不对?那把枪只有一发子弹,你本来就不想杀我……”
阿卡季点点头,算作回答他。
“尤拉——”
尤拉回过头去,奥列格从浓瘴般的烟尘中跑来,“下来!尤拉!下来!”
尤拉去看阿卡季,阿卡季朝他抬了抬下巴,哑着声音说,“去吧。抱歉,拖累你了。”
尤拉摇头,他爬到车边,“奥列格,救他,带他一起走。”
奥列格开口就骂,“你他妈有病是不是!下来!”他伸出手一把将他扯下来,尤拉挣扎哭喊,“他是自杀的!奥列格,救他,他还没死。”
奥列格一顿,“你说什么?”
“枪,”尤拉泣不成声,“他有两把枪,我没注意,他是用另一只手开枪自杀的,刚才那一枪不是对我开的。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杀我,有人在另外一边监听他,他是迫不得已的。”
奥列格咬了咬牙,把尤拉放回车厢上,“把他拖过来,我带你们走。”
战争终于揭开了它最残酷的一面。空投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
奥列格抱着阿卡季,尤拉跟在他身后穿过疮痍遍地的主干道,那段路只有三百多米,却成为了尤拉一辈子的噩梦。他事后每每回忆起那些细节仍然会战栗。世界是一卷黑白电影胶片,人血和焦土融成了一种颜色,成堆的尸体像是霉菌一般散布在腐烂发臭的大地上,一路都是死不瞑目的灵魂,他们惨白的眼球无力地上翻,徒劳而冷淡地看着天空。天空是熏黑的,乌云遮目,太阳坠落,这饱含千年古老文化的城池终于无声崩塌,毁于一旦。
赫瓦贾收起了耳机,望向窗外,流火连烧,红光倾轧,索多玛在最后的狂欢中付之一炬。他赞叹道,“喀布尔也有这么美的时候。”
司机战战兢兢道,“局长,空投波及范围广,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赫瓦贾似乎有些惋惜,点点头,“告诉游击队,给我盯着阿卡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安德烈眉头皱得很重,眼下的乌青惨烈,看着还有几分滑稽。
医疗点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伤兵,他干脆申请在驻军基地的院子里搭帐篷,撑开上百张行军床,临时搭建了医疗点。他这几天连轴转几乎没有休息过,等他结束了一场八个小时的手术从帐篷里出来,腿一软栽了下去,把几个小护士吓坏了。
他醒来的时候,护士卓娅说外头的暴乱终于平息了,另外步兵连长奥列格叶罗赫维茨想见他,他从行军床上爬下来喝了一口水抹一把脸怒气冲冲掀开帐篷,正见尤拉在给奥列格倒水,小心翼翼喂到嘴巴边上。奥列格神色开朗,全然不是从前那个凶恶的兵痞模样,“嘿,安德烈,许久不见了!”
安德烈脸黑道,“你每次来总是没有任何好事。”虽然这样说,他仍然尽职尽责为奥列格检查肩膀上的伤口。取弹的过程不是很顺利,骨头差点被擦碎。他绕开纱布亲自给伤口换了药,“不能碰水,不要动,伤口才能好得快。”
“辛苦了。”奥列格说,“收了多少伤员?”
“目前为止有七百多人,重伤的两百多,很大一部分是空投的时候炸伤的。死亡数据仍然在统计,但是绝对不是个好数字。”安德烈冷哼,“我听说了,阅兵暴动,也真是罪有应得。”
“或许吧。”奥列格没有立刻反对他,“看来很难收场了这次。”
“还需要很多药品,如果能调一些医生过来更好。”
“我知道,我已经给参谋部打电话了,今天晚上会有另外一批药品到这里,医生的事情我会再去沟通的。”奥列格想了想,“我带来的另外一个人呢?”
第21章
“我带来的另外一个人呢?”
安德烈没好气地说,“那个军事要犯?”
“救下来了吗?”
安德烈摇头,“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什么意思?”
“他腹部那颗子弹很深,肠子碎成一截一截的,流血过多,没有那么多新鲜的血给他输,我花了五个小时把那些肠子缝好,找了个小战士抽了两百给他,勉强吊回来一口气。但他心脏功能不太好,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什么疾病落下的后遗症。”
“那现在怎么样?”
“还没过危险期,熬得过今天晚上会安全一点。”安德烈冷眼看他,“最好保佑他心脏不要突然停止,要不然再多的血也供不上来。”
奥列格点头,“他身上有叛国罪,要被送回军事法庭的。”
“想逃避罪责所以自杀?”
奥列格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等他醒了再看看吧。”
安德烈巡视了帐篷的其他伤员就离开了。尤拉想去换一杯热水,但是走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一个热水炉子,他去问护士,护士都忙不开手,所有能干活的人都在照顾伤员和撒药消毒,偌大的军事基地一口热水都没有。他只好去食堂自己找了一个铁锅烧了一锅热水,带了回来。奥列格的伤也不轻,锁骨下那颗子弹取了出来,但是肩膀暂时不能动,半边身体都是僵硬的,再加上失血过多,奥列格整一天都有点昏昏沉沉。尤拉进帐篷的时候,他和安德烈刚说完话,坐了一会儿又觉得两眼发黑,只能躺下来。
尤拉拿勺子一口一口把水喂给他,“你躺着吧,等阿卡季醒来了我去替你看就好了。”
奥列格用另外一只手摸他的脸,眷恋地摩挲他鬓边的短发渣,目光十分深情。尤拉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有点脸红,“干嘛?”
“没什么。”奥列格的声音有点嘶哑,“你很好看。我一醒来看到你好好的坐在我床边上我就觉得我活下来是有意义的。宝贝儿,看到你活着真好。”
尤拉觉得鼻酸,他偏着头在奥列格的掌心里轻轻蹭动,“我知道。”
“我爱你。”奥列格说。
尤拉低喃,“我也爱你。”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含爱恋,若溺柔丝,在奥列格的注视下他微微附身亲吻恋人粗糙干燥的嘴唇,直到它们也变得和他一样温暖润泽,才稍稍离开,“你要答应我,我们会一起回苏联。”
奥列格点点头,“好。”
尤拉守着奥列格睡着后,抱起他换下来的脏衣服去洗。他问一个战士要到一个木盆和一块肥皂,打了一盆水,坐在食堂的门口洗衣服。在来阿富汗之前,他基本不会洗衣服,楼下洗衣店帮他做这份活。到这里来,所有生活技能都是无师自通的,他现在会做饭洗衣、打扫修补,这场景要是让父母看见了,恐怕会大吃一惊。
军装的布料又重又粗,尤拉费劲力气将那上面的污垢和血块搓下来,盆子里的水已经黑乌乌不见底了。他于是搬着木盆去换水,来来回回笨拙地撒了自己一身,头发脸上贱的到处都是,衣服洗完了,他自己脏得不像话。
然而这座院子就像尤拉现在的模样,泥泞而疲劳。卫生环境太糟糕了,垃圾遍地,大大小小的污水坑三五步一个,空气里强烈的消毒水味道仍然无法赶走成群的蚊虫,它们缭绕在人的头顶。一个女兵坐在帐篷前用炭炉点火消毒医用器具,她热得两腮酡红,干枯失色的头发上停满了飞虫,密密麻麻,它们啃噬她的头皮,她却全然无知。
食物没有干净的,有的人患上包虫囊肿,腹部隆起,里头肝脏肿得巨大,全是寄生虫。安德烈每天都要摘除那么一两个肝脏或者肾脏,这是目前为止最简单的治疗方法。手术前这些人喜欢要尤拉给他们拍照,全当做是遗照来拍的。相片洗出来里面的人一个个面黄发黑,双手红肿,奄奄一息,尤拉看着不忍心,他就骗人说照片曝光失败了,没洗出来。
每一天日出,护士巡视,把死去的人抬出去火化焚烧。院子旁边一个大坑,窜起的火焰跳得比院墙还高,火苗噼里啪啦地尖叫,尤拉被那声音困扰着,只有睡在奥列格身边才安宁片刻。
他把晒好干净的衣服叠整齐放在奥列格的枕边,帮他把徽章重新穿好,然后到饭堂烧一点热水和早饭过来等奥列格醒了吃。上午两人有时间在院子外面散散步,阳光很好,院墙脚下不那么热。下午奥列格回到办公室处理暴动后续的事情,他坐在旁边写写稿子,或者洗照片。
到了第六天,阿卡季才醒来。
尤拉见到他的时候,他只有力气睁开眼睛,意识却很清醒。他冲着尤拉笑笑,点头示意他坐过来。尤拉坐到床沿,才看清他眼里极度的颓废和绝望。阿卡季身上有迷人出众的气质,那是一种略带神秘色彩的东西,他像一片荒芜的春田,徒留一点千金散尽的洒脱肆意,实际上耗尽了内在的养分,早已没有生机。
(春田:春天为了迎接下一季的播种,农民会把烧田,将田里杂草与上一季残留的农作物烧光,方便新春耕种。)
尤拉知道活下来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感觉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阿卡季微微点头,没说话。
尤拉说,“奥列格说,等你身体再恢复一点,会把你押送回国,上军事法庭裁判。他说,如果你能据实承认罪名或许不会判死刑,何况你救了我,可以将功赎罪。”
“我父母家族都因为我被连累,这样回去比不回去好。”
“所以你想自杀?”
阿卡季莞尔,“我这样的人还有活下去的必要么?”
尤拉不好回答他,一时间气氛很尴尬。
“我只是想输得彻底一点。”阿卡季叹了一口气,“我年轻的时候总想着要赢,现在我觉得累了,生活为什么一定要赢呢?我就想输一回,未必是坏事。”
尤拉开他的玩笑,“天不遂人愿,你赢了。”
阿卡季也忍俊不禁,刚才那点颓靡有了起色,“也好,死刑不死刑的我不在乎,还能回到故乡看一眼我就挺开心。谢谢党和国家对我仁慈。”
尤拉犹豫了一下,“我可以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好啊。”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爱他吗?”
阿卡季噗嗤一声,“哈哈哈哈……”他仰头笑了一会儿,笑得脸上都有点红晕,“我以为你要问什么这么小心翼翼。我会啊,”他兴致勃勃地说,“我跟你说,你是不知道以前他有多帅,小西装一穿,地道的俄语,会歌剧懂文学,啧啧,风流倜傥一代美男。可惜啊,就是有点变态,所以说人无完人,他野心没用对路子,但是现在想想我和他一样,啧啧,说起来我们俩还是挺配的是吧?”
尤拉莞尔,“我只是听奥列格说的一些八卦而已。”
“那是他没和你说细节。不过他也不知道就是了。”阿卡季感慨道,“其实现在想想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生活非常享受。他知道我喜欢枪啊炮啊,给我搜罗各种各样最先进的东西玩儿,当时我们有个专门训练场,归我管,一间大屋子,全是欧美最前端的装备,我生日那天他送我一架毒刺,你知道当时那玩意儿多少钱吗?那时候我就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尤拉静静地听他说。
“当然我现在觉得这点幸福的代价太重了。”阿卡季说,“但毕竟是我自己选的,也不怪别人了。我对自己还是有点自知之明,要重来一遍我还是会爱他的。我现在也爱,和民族立场啊没关系,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漂亮又有趣的东西,也就是他我愿意付这个代价。”
“我很抱歉。”尤拉有些愧疚,“不应该问你这些的。”
“没关系,我自己有时候想的比你问的还多,”阿卡季说,“奥列格怎么样?”
“他还好。”
阿卡季调侃,“那家伙命大,你不知道,84年的时候我们刚刚认识,他有一次被弹片铲掉一片头皮,抬到医疗点的时候都没气了,最后被救回来,他后来老是照镜子,说后脑勺那儿留一道疤不好看,要把头发留长。军队里又不给他留,我让人给他搞了一点土药,就阿富汗女人去妊娠疤的,拿给他抹,抹了小半年差不多没了。”
“我没注意到他头上有疤。”
“你下次仔细去看看,估计还有一点点痕迹,不明显。”
尤拉低着头,搓弄手指,“有很多事情我不清楚,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他。”
“他有什么需要你帮的?”
“我……”
“他是傻有傻福。”阿卡季说,“一没背景二没靠山,在一线呆了六年了还是个连长,要凭战功,不说将军,混个副师都没有问题了。跟他一届到阿富汗的,要不然升上去,要不然死了,要不然回国,你让他自己数数还剩多少个跟他这样停着的?他干活,人家得功劳,还不一定记得有他这个人,那不是傻是什么?”
尤拉低笑,“他都没生气,你说得那么生气干什么。”
“所以也就你这样的小白兔还觉得他好,我肯定是不要这种人的。”
“他……挺好的呀。”
阿卡季颇嫌弃,“行了行了,小夫妻恩恩爱爱,祝你们白头偕老啊。”
赫瓦贾按下录音机停播键,笑笑,“还不错,听得挺清楚的。”
跟他多年的秘书察觉到老板的心情似乎还不错,“您放心,阿卡季先生每天接触什么人有什么谈话都第一时间给您送过来。”
“这些都是次要的。”赫瓦贾摆摆手,“他的身体我知道,能翻出什么浪出来。”
“但是现在那边专人看守,恐怕不好动作,要是把阿卡季先生接回来会不会得罪苏联人?”
“他又不是大角色。”赫瓦贾说,“他以前是个书记员。要不是我,他一辈子就是个坐办公桌抄会议材料的。苏联送到阿富汗四十万兵,做叛徒的有多少他们自己恐怕都不清楚。还有那些变相卖国的,暗地里和游击队交好,维克多不就是一例?自己炸自己棺材那还不算叛国?名妓暗娼谁比谁干净了?”
“那我去准备打点。”
“我写几个名字,你先去联系一下,约约看有没有时间,”赫瓦贾扯了张便条纸过来,写下几个名字,“定下来时间之后,跟我说一声,我告诉你要准备一些什么,到时候我亲自跟你一起去。”
秘书点头,“是。马上就去办。您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赫瓦贾倒了一杯新茶,“暴动后续怎么处理的?”
秘书有些不明白,“其实我一直不明白,难民们最后也没有实质性的结果不是么?”
“怎么没有结果?”赫瓦贾一笑,“你和阿卡季一样都理解错了。我们和难民都有共同的目标,就是苏联人尽快撤军。阿富汗内部的事情等他们走了我们怎么搅合都会容易很多,但是有这些外人在家里,事情总是不好放开手来做。要让苏联放弃对阿富汗的野心和控制,这才是我们最大的目标。”
“是,但是这一次……”
“你看看这一次事情写出去国际上会怎么议论?苏军残杀阿富汗百姓平民,拒绝谈判,狗急跳墙、暴力镇压、死伤无数,死亡数据统计出来没有?一个星期了还给不出一个数字吗?”赫瓦贾冷笑,“戈尔巴乔夫再不宣布撤军,要激起全世界口诛笔伐。”
秘书想明白过来了,“空投就投掉了上万公斤炸药呢。”
“找国际战地记者去写,别管写得多夸张,去联系主笔,稿子赶紧发。要素材我们给。”
“是,还有不少记者希望能采访您。”
“采访我做什么?”
“他好奇局里的运作,虽然您一直保持低调,但您的名字毕竟是公开的,也引起了不少关注。”
赫瓦贾骨子里还是贵族做派,总觉得抛头露面的事情下档次,“我不跟那些人聊,说了也是废话。不是废话的也不能跟他们说。但凡有这种事情都给我推了。”
“是。”
第22章
喀布尔从暴动的噩梦中醒来,已身处初秋。人们在清晨推开窗户,橡树枝头颜色渐深,剥落的果仁铺了满地,孩子们在树下嬉戏,把果壳踩得噼里啪啦响。
奥列格捕捉到凉意。初秋的晨风未见萧飒感觉,却激荡起人们怀旧思乡的情绪。因为这时候正是敲定年尾回家休假人员名单的时候,奥列格想也没想放掉了自己的名额,替尤拉申请回国,一应手续办理妥当才把这件事告诉尤拉,导致两人为这件事大吵一架。
“为什么你做事情从来不和我商量商量,从来不问我的意见?”
“我让你回去还不好吗?”
“报社审查就快结束了,如果这个期间副刊我可以回去了呢?你不是浪费了名额吗?我上次跟你说让你想办法申请回国,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我是军人,我不是随便想什么时候回去就可以回去的。”
“我知道,所以要想办法啊。你想耗在这里耗多久?你以为你有多少条命给你这样耗着?”
“你以为我想吗?我说了我是军人!这是我的工作!就和你上班写稿一样,你不想写就不写了,谁给你发工资?”
“你本来就有条件可以申请回国的!谁在这里一呆呆那么久,你也不看看别人,能申请回去都申请回去,就你傻乎乎什么都不想!我是替你担心!”
“我不用你替我担心!你管好自己就够了!”
“那你以后都不要让我管!”尤拉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门一摔跑出去了。
阿卡季笑话尤拉,“你知道他那种脾气跟他较什么劲?你觉得是原则性的问题,我觉得还算不上。军队有军队的规矩,你不要给他太大压力了,他马上要升副团了,以后责任会更大,刚升职就申请回国,我都觉得说不过去。”
尤拉说,“这些我可以理解,我受不了他的脾气,我不是他下属,他让我对他也绝对服从我做不来,他难道以为他是我领导吗?”
阿卡季摇头,“军人都是那样儿的,何况他在战场上呆那么多年。你还要跟他一辈子的,现在就受不了那趁早分了赶紧回国算了。”
“他就不能改改吗?”
“他要是不这样没法带兵,我真的不骗你。”阿卡季拍拍他的肩膀,“他心里不是不通人情,只是方式不理想罢了,也没必要跟他较真。好好说不就完了。”
尤拉觉得委屈,奥列格的处事方式让他觉得不被尊重,难免就要委屈。
阿卡季只当小夫妻拌嘴调情增加乐趣,“吵个架嘛,多有情趣的事情啊,过几天好了又如胶似漆了啊。”
尤拉仍然皱着一张脸,很可爱。等他离开了,阿卡季伸了个揽腰翻身下床,他现在可以稍微走两步了。护工给他穿鞋子,他低头轻笑,“奥列格从哪找来这么个宝贝,在这种地方谈情说爱也不怕给自己招祸患。”
护工把鞋带给他系好,答非所问,“您还不能剧烈运动,请注意身体。”
阿卡季点头。他突然说,“赫瓦贾让你跟我说什么?”
那护工抬起眼来看他一眼,说,“局长知道您正在康复非常欣慰,他托我向您表达慰问之意,请您安心在这里养病,在一定时机之下他会派人来接您回去。”
“他消息还是挺快的嘛,不愧是搞情报的。”阿卡季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是不是变天了?我怎么觉得有点冷?”
“秋天到了,如果您觉得冷,我去给您拿件外套。”
阿卡季摆手,“没事没事,我就走一会儿。”他就手把床上的毯子拿过来披着。
外头阳光还不错,他踏着窸窣的落叶散了一会儿步,心里却没有表面那么镇定。
阿卡季在自杀这件事情上耍了一个心眼。他想过如果活下来会有什么可能,一种情况是被苏军带回国上军事法庭,判处叛国罪,一切都在情理之中。第二种情况是在回国之前被赫瓦贾暗杀掉。毕竟他身上有很多赫瓦贾的秘密,随便抖露个什么东西出来赫瓦贾都不会好过。
但不管是被赫瓦贾杀了还是被送回国,他都不可能再为赫瓦贾利用。因为他如今被核实了身份,联军内部都知道他是暴动分子了。赫瓦贾到底明面上还在为纳吉布拉工作,他要是还有一点常识,也该知道不能和阿卡季再扯上关系,要不然会被怀疑和圣战分子有联系。
阿卡季打好了算盘终于可以摆脱赫瓦贾,没想到护工上来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赫瓦贾要把他接回去。阿卡季好不容易布下的局被打破了。他郁闷地想,这人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你去告诉他,他要是想把我接回去趁早,要不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最好是趁我情绪还比较稳定,没想着发疯的时候来。”阿卡季顽劣地说,他一脚将落叶铲起,两处分散的枯叶现出原本泥泞的地面。
护工恭恭敬敬回答,“是。”
奥列格和尤拉冷战了。尤拉在士兵宿舍找了个空床位睡,干脆连房间都不回。奥列格也不来找他,这是尤拉到阿富汗后两人最激烈的一次吵架。
冷战持续了一个星期。此时苏军处在舆论风口浪尖,难民暴动中平民死亡人数达到两百多人,伤患上千,事件后政府没有安排任何救援措施,伤患们蜗居潮湿冰冷的贫民窟里,没有药品没有食物,导致一个星期内死亡人数暴增。国际志愿者终于按捺不下心中的愤怒和同情,对阿富汗政府和苏军进行车轮式的舆论讨伐,他们把大量的救济物资送到贫民窟去,拍摄了丰富的照片和影片素材,并把详细的资料带回了联合国。
苏联方面压力巨大。戈尔巴乔夫终于在一个傍晚宣布将大幅度调整苏军的军事动作频率。消息一出,很多人把这个决策看做了撤军的前兆。但无论人们怎么议论,这个消息对于阿富汗的大部分军人以及普通民众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就在戈尔巴乔夫宣布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尤拉看到已经有民众在家门口挂上橄榄枝庆祝了。
奥列格的升职典礼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如期而至。苏联方面为了保持低调,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公开进行授职和颁奖,他们找了一个大会议室,领导轮番讲话之后宣读授职的红头文件,然后颁奖发聘用文书,典礼就差不多结束了。
女兵准备了新鲜的阿富汗丁香。这个季节花早就谢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丰盈的淡紫色花苞温柔可人,用来配英雄倒也合适。会议室里只有几家苏联媒体,尤拉甚至没有看到录像机,看来国内也不打算大肆声张了。他简单拍了几张照片匆匆结束了工作,奥列格本来想找他说话,却被将军拦下来了,错过了一个气氛良好的复合时机。
尤拉走出会议室,楼下的女兵们正在收集榛子仁,她们用藤框把掉在地上熟了的果仁装起来送到饭堂去——今天晚上为了给升职的军官庆祝,饭堂打算加一道榛子糕作点心。掌厨的那对夫妻太太怀了第三个孩子,行动不方便,近临盆期间,她仍然昼夜不歇地干活,连奥列格都打趣说她是模范妻子。
一个军官站在尤拉身后,问道,“你是哪个报社的?”
尤拉认出这个人,是升职军官中的一名,“文学报。”
“你好,我叫谢尔盖。”
尤拉和他握手,“尤拉。”
“听说文学报休刊了,情况还好么?”
“暂时休刊,需要应付一下内部审查。”尤拉笑笑,“很正常的事情。”
谢尔盖脱下军帽放在手里,露出他淡金色的头发,尤拉从他的口音猜测他大概是圣彼得堡一带人氏,他善意地说,“希望我们以后的日子都能好过一些。”
尤拉心里感到一点安慰,“谢谢。”
“你们在说什么?”奥列格气势汹汹地赶来。
尤拉觉得气氛尴尬,并不想多说什么,“没什么,我先回去了。”
谢尔盖向他行礼,“我送送你。”
奥列格冷冷道,“不用了。”他一把扯过尤拉的手腕将他带下楼。
尤拉本来想发火,瞥见奥列格手中盛放丁香花却又不忍心,今天对于奥列格来说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他不想搅黄了。于是他闭上嘴保持沉默。
但是奥列格本来就是不善言辞的人,如果尤拉不说话,他也不知道从何开口。两人僵持着,刚到房间门口,勤务兵过来说,药品用完了,安德烈医生在抱怨为什么没有后续的药品送过来。奥列格眉头扭到一块儿,挥挥手说跟我会想办法。
两句话的事情他暂时把尤拉抛到了脑后头,进了办公室就打电话,尤拉的确没听到对方怎么回答的,但是从奥列格的话里也知道药品供不上来了。奥列格摔了电话犹如困兽,呼了两口气,倏忽把桌子上东西全扫到地上,大骂,“操你妈!”
尤拉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奥列格这时候才想起他来,他一抬头目光和尤拉撞在一起。他本来不想让尤拉看到自己失控的一面,心里猛地一沉,把身体撇过去,抹了把脸。
尤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心生酸楚。奥列格颓丧的背影有些稚气。半晌,上任不到两小时的副团长开口,“你先去休息吧。我把事情处理了再说。”
尤拉犹豫不决,最终鼓起勇气走过去,手掌覆在奥列格的手背上,轻轻说,“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
奥列格用力把他扯进怀里,艰难地喘息。尤拉温顺地伏在他怀里,拍抚他的背,像哄孩子似的,“以后我们不吵架了。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我有什么事情都跟你说,你有什么事情也跟我说,好不好?”
奥列格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这让尤拉明显感觉到肩上那种负重感。他吸了吸鼻子,眼眶有点红,连嗓音都哑哑的,“没事没事,我帮你想办法,我们会好好的。”
奥列格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指头把他眼眶里的水迹擦干,“对不起,吓到你了。”
尤拉摇头,“没事。”
他们交换了一个吻,嘴唇贴着嘴唇,轻柔舒缓的,不带一点暴戾的情绪。
“上面不拨补给下来和你也没关系,安德烈会理解的。”
“不是他们不给药,是的确没有那么多药了。”奥列格叹了一口气,“国家没钱,没生产力,既没有能力向别人买,自己也生产不了那么多。我就是把他们杀了,也不会有药能补给上来。”
“下面还有那么多伤患,难怪安德烈每天情绪都不好。”
奥列格被他逗笑了,“他那是先天性格缺陷,伤患多少他都是那个样子。”
尤拉把东西拾掇拾掇重新放回桌子上面,给他倒了点热水过来,两人舒舒服服在沙发上坐着,尤拉说,“还在想药品的事?”
奥列格摇摇头,把放远的目光收了回来,“没事。”
“有事说说,我就当听着玩儿。”
奥列格转过头来看他,“其实也没什么,以前一个朋友,现在回国了,有点想念。”
“战友吗?”
“嗯。军校里就认识了,一起到阿富汗来的,后来病退了。”
尤拉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的,“嗯哼?然后呢?”
第23章
“他叫希施金。80年2月和我一起到阿富汗直到去年他申请病退回国。
去年喀布尔大规模被游击队攻击,“奥列格被水呛了一口,直咳嗽,“城里像打地鼠一样,平民在地下室住了大半年,稍微一停火就探个脑袋出来,开打了又缩回去。打了差不多5个月左右吧,双方都很惨烈,后来因为敌人内讧很厉害人心也散,所以到最后我们转阶段一边防守一边开始全面救援。结果谁也没想到我们连差点全死在那次救援任务里。”
尤拉心里咯噔了一下。
“当时我们包围了一栋居民楼,我和希施金一个小队一共五人进去救援。其他三个到二楼和三楼去检查,我们俩在一楼找地下室的门,到处敲喊,问有没有人。终于在灶炉旁边的煤堆下找到两块活动木板,一打开,里面很深,有个小孩儿在下面说他饿了很多天了没力气起来,希施金就说他下去把孩子抱上来。
我们都不知道下面是个地下隧道,全是敌人。希施金被骗下去之后为了孩子不敢轻举妄动,然后我也被骗下去了。下去就懵了,我到阿富汗那么多年还没过那么大的地下隧道,六十个圣战分子挟持着我们俩,还有三个小孩儿。当时我就明白了,这是他们一个特定的窝藏点。但是谁也不会事先想到,我们都挖过战壕的,很难挖,你想想平地上挖个那么深那么长的沟都是很辛苦一件事,何况是地底下挖隧道,里面一次能装近百人,就在首都城市下面这么长一条道,这是很恐怖的事情。后来去封那条道的时候听说把总指挥官气坏了。”
“后来呢?”
“我们俩被六十个人劫持着顺着那条道走,里头越走越长,七拐八绕,还不是一条道走到黑,有岔口,还有小机关。我当时预感就很不好,觉得有可能是死路一条。那条道少说三五公里,因为我们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半途中连里的一个小队搜过来,十几个人,当场被全部屠杀,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一个都没活过来。”
尤拉噤若寒蝉,面色有些凄惶。
奥列格沉默片刻,神色也变得沉重起来,“希施金当时受了伤,我也不敢乱动,走出地面到了郊外,全是圣战分子,上百人。连里另外一队从地面搜过来的刚靠近就被围剿,三十人打上百人死了大部分,剩下八个。”奥列格长叹一口气,“希施金跟他们谈判,要拖时间,等救援部队,等了很长时间没有来,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我们当时是真的有点绝望,一个连最后只有十个人,如果我们全死在那里估计也不会有人来。”
“之后就在那个山林子里被押了足足三天,没吃没喝没睡,精疲力竭,又死了一个。到了第四天早上,这一批圣战分子和另外一派相遇,两派打了起来。我们就想趁乱逃,结果为了救那三个小孩儿,希施金晚了一步。我还有另外三个人出来了。
这三个人里面一个狙击手,一个是我的副连长,还有一个是个菜鸟。”
“我们三个也没力气逃,三天连水都没喝,脚都是软的,躲在一个泥潭后面,”奥列格拉过尤拉的手,“泡得满身满头都是泥,臭的,虫子爬着咬,钻到伤口里面疼得两眼发晕,勉强吃了一点青苔和露水,等着看有没有机会救剩下的人。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捡了两把枪防身,但不是狙击枪,射程没那么远,狙击手也没信心。后来你猜怎么成功的?”
尤拉慎重地摇头,“不知道。”
“我自己也没猜对。”奥列格微笑,“那个菜鸟说他去引开人,方便狙击手偷袭。那个菜鸟刚到部队不到两年,看着很娇气,我当时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哆哆嗦嗦出来说,他要去引开人我以为他是想自杀。我说你胡闹什么,还嫌死人不够多吗?他说,你是连长,他是副连长,你们都不能死,死了这个连就不存在了,我死了没关系。”
尤拉哽咽了一下。
“没办法了就让他去了。一上去就被打成筛子全是窟窿,然后我们偷袭成功了,劫持了敌人的一个领头,跟他们对峙。谈条件是放孩子还是放希施金和其他战友。希施金说要先放那三个孩子。我……”他说到这里停了。
尤拉等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你……怎么了?”
“我不想放那三个孩子。”奥列格低下头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我很烦,脑子完全不清楚,不想管那三个孩子。我当时觉得是因为他们仨我们才牺牲了全连的人,我就一个念头,我不想再看到我兄弟死。”奥列格顿了顿,“那三个小孩儿拼命哭,跪在地上求我,可是我就跟狙击手说,我不管什么破小孩儿,兄弟不能死。我不记得他们有没有劝过我,但的确是我下的命令,那三个小孩儿我们没救。然后他们放了希施金和另外两个战友。”
奥列格扶额长叹一口气,“希施金后来在医疗点醒来见都不愿意见我,唾骂我没有人性,说我冷血残暴会下地狱。我也没有任何话可以辩解,我大概生性是这样一个人。”他苦笑着摸摸尤拉的头,“我之所以有点思念他,是因为我觉得你和他有点像。你们俩很正直,因为我做不到这点,所以我特别喜欢你们这样的人。”
尤拉心中大恸,紧紧握着他的手,眼眶通红。奥列格低下头来沉默。一时间他不知道说什么话,他心里觉得空茫,无所寄托。其实如果放弃孩子的命令再晚一点点下,结局可能会不一样。后方剿匪的坦克部队正巧路过,轰炸随即而至,敌人以为是苏军后援部队到了,紧急撤散。奥列格带着残兵败将沿火线一路残喘苟延终于追上了坦克部队,这才算获救。
全连五十三名将士死亡四十七名,重伤四名。希施金全身伤口大面积溃烂,背脊受伤,手术做了七个小时,总算是被安德烈从死神面前抢了回来,但二次脊柱手术失败,小腿以下瘫痪,只能申请病退回国。和他一同回去的还有其他两名重伤士兵。奥列格的连队在那一役中几乎全军覆没。
奥列格核对过死亡名单之后,才知道那个主动上前引敌的菜鸟叫伊万,他的父亲是列宁格勒军校通讯科教授,曾是奥列格的老师。伊万的遗体最后没有回收成功,他牺牲的消息奥列格亲自写信陈诉了原委给这位教授,老教授没有回信,奥列格也没有再收到过他的消息。其他没有成功回收遗体的士兵如今仍然躺在喀布尔郊外荒废冷清的山谷里。到1985年,阿富汗的山谷已经成为过万苏联士兵的葬身之地。
从医疗点醒来后,安德烈曾经告诫过奥列格,他需要心理辅导。奥列格把这告诫全然当做屁话,他并不害怕噩梦。从来到阿富汗开始他就已经被梦魇缠身,睡着了是噩梦,醒来了还是噩梦。
奥列格把尤拉搂过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轻轻地说,“我可能应该早一点告诉你这件事。它改变了我对于战争、对于我的军队和对人的一些看法。”他自嘲地笑笑,“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安德烈说,像我们这样杀人如麻的人应该好好思考思考是不是有资格继续活着。可能你也要对我失望了。”
尤拉摇头,“不会,我永远也不会对你失望。”奥列格欣慰地笑笑,并没有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尤拉明显感觉到他的不在意,这让他更加难过。奥列格在这件事上为自己定性了,并不管别人怎么评价,这样的做法不啻自虐。
选择孩子还是战友的问题在希施金看来是职业道德问题,毫无辩解的余地,可尤拉却不这么想。他心里有另外一种猜测。如果那三个小孩儿一开始就不是无辜的呢?他们有没有可能本来就是圣战分子当中的成员?阿富汗童子兵不是传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人体兵器。将儿童全身捆绑炸弹前去诱敌也不是什么稀有例子。如果敌人以三个孩子作为诱饵,将苏军一个连队的人诱骗全歼,这个逻辑并不是说不通的。如果是这样,不救那三个孩子就是正确的选择。
但如果涉及童子军的问题,必然又要在伦理道德上有一番纠缠。童子军的存在究其根本,要攀扯阿富汗国情、民俗政治、宗教信仰等等诸多因素,最后的讨论恐怕很容易迷失初衷。只要牵涉儿童,普通人都会多几分同情,也难免奥列格在这件事上自责这么久。
“你就是想太多了。他自己都不在乎你在乎干什么?”阿卡季安慰尤拉,“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什么定性不定性的事情。在战场上呆了超过三年以上的很多人经历过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伦理道德的问题。战争本来就是反伦理的,杀人啊,有比杀人更反伦理的吗?现在还给你选杀这个还是那个,所以说你单纯,你自己不信,多在这儿混两年就好了啊。”
尤拉神情十分低落。
“好好好,别苦着个脸,给谁看啊?”阿卡季一边啃着一个苹果,一边懒洋洋晒太阳,“我们来解决实际问题,做点开心的事情,可以吧?”
尤拉乖乖点点头。
“药的事情呢,不是没有办法。”阿卡季两边腮帮子嚼得鼓鼓囊囊,他在说军营供不上药品救济的问题,“黑市有,但是很贵,我能帮你弄一批过来没问题,你们准备钱,或者上面愿意拨钱也行。本来呢我还有些朋友应该可以搞到一点便宜点的好东西,但是因为我……嘿嘿,”他不好意思笑了笑,指指腹部的伤口,“不听话,所以我那些朋友可能因为我要吃点苦头了,你估计暂时找不到他们。”
“要多少钱?”尤拉问。
阿卡季掰着手指头七算八算,比了个数,“这个数,有吗?”
尤拉一口水差点呛出来,“从哪弄来那么多钱?”
“那就没办法咯。”
小白兔的耳朵耷拉了下来,撇撇嘴不高兴。然而阿卡季的同情心并不多,只顾自己在边上啃水果,也懒得理他。尤拉咬咬牙,“这个数的一半,我去和参谋长谈让他拨钱。”
阿卡季挑了挑眉,没有立刻拒绝他,“行啊,看你能搞到多少钱?”
尤拉抱着洗好的衣服嗒嗒嗒跑走了。阿卡季在他后面喊,“动作快点啊!晚了要涨价了!”尤拉头也不回急匆匆的。阿卡季看着他的背影发笑,觉得这兔子不仅单纯而且有点固执的傻气,却并不讨人厌。
护工走了出来,给他披上一条毯子,说,“阿卡季先生,您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不宜在外面呆太久,到里面去吧。”
阿卡季也不正眼看他,“你跟赫瓦贾说,多给我一个星期,那只兔子不能把钱拿过来我就乖乖回去。要不然我还自杀,你别以为看得住我,我要是真的想死谁都拦不住我。”
护工点头,“是。”
第24章
“他这么说的?”
“是的。”
赫瓦贾放下报纸,惺忪的睡意还没从他眉间消去,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放松而惬意。他起床的程序繁琐复杂,报纸只是第一道步骤。接下来他泡了一个药浴,期间吃早餐,然后他做一个小时的运动,最后晨间祷告,诵经、听讲,这样他才算起床程序走完了,可以见外人了。
“那就给他一个星期吧。”赫瓦贾从更衣室出来,他挑了一条赭色的领带,“爱心泛滥的小东西,自己都前程未知还想着去救别人。”
秘书走过来替他将领带整理妥当,“阿卡季先生从前就是这样一个人。”
赫瓦贾笑笑,“挺好的。我很喜欢他这样。”
“局长,万涅奇卡将军到了。”
赫瓦贾点头,“请将军稍等,马上来。”
他喷了一点香水,仔细挑选手帕腕表,最后选了一对长筒皮靴配他的紧身裤。衣装完毕他下楼迎客,对方是位第一次登门拜访的客人,赫瓦贾叫人换了阿富汗土茶和粗点,“吃惯鲍鱼肚翅,请将军尝个鲜,阿富汗的特产,很难吃到的农家手艺,我们偶尔也返璞归真一回。”‘万涅奇卡吃他这一套,很满意,“谢谢,我很喜欢。”
“那就好,将军不用觉得客气。我做人和待客是一样的,我不敷衍应付将军,也请将军直言。”
万涅奇卡朗笑,“那正好,我也懒得客套。你是纳吉布拉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来找你商量这件事,以备万全。”
“请讲。”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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