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哑巴阿念 作者:鬼手书生
正文 第6节
哑巴阿念 作者:鬼手书生
第6节
邱允明并不接话茬,脑中飞转,片刻便思索到了对策。他目光一暗,低声对跟在身侧的邱全道,“杀了他。”
邱全瞳孔骤缩,毫不迟疑抱拳道,“遵命。”
邱允明,“一个也别留。”说罢又抬眼看了王福海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第66章 换药
立秋後一日,平安药铺歇业。
安平匆匆抓起巾子,抹去面上汗珠。他耗了一整个上午的光景,将阿念身上的伤一个个仔细处理。最後写了一道方子,叫於胖去煎药。阿念未曾醒来,面色惨白地躺著。林世严则如一段木桩,沈默地蹲在屋外,背倚著墙。
写完方子後,安平深深出了口气,疲惫地坐到椅子上,这才顾得上喝一口水。他毕竟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从前,坐著缓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道,“外面的,进来。”
林世严闻声,腾地跳了起来,大步走进屋内。也顾不得看别的,直盯著那床上人看。
安平原想质问前因後果,忽觉一阵头晕眼花,是饿出来的,便道,“去夥房给我拿几个馒头,叫於胖给我煮粥。”
林世严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不一刻端著一碟馒头入屋。安平就著冷茶吃了两口白面馒头,又坐著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叫甚麽?”
林世严并不答话,仍旧立著。
安平接著问,“我徒儿,如何被弄成这样?谁干的?”
林世严仍未答话。
安平乃是暴性子,遇上不说话的木鱼疙瘩,便上了火,道,“问最後一句,你和我徒儿是甚麽关系?”
林世严,“我是他的狗。”
安平,“……”
安平听罢,便不再问了。
阿念十指上了药,身上缠满纱布,陷在昏迷中。林世严在阿念床头不眠不休地守著,一夜未曾合眼。翌日,安平搬来药箱,替阿念解开浑身绷带,上药擦身。安平行医大半辈子,未曾见人被这般恶意折磨,竟连男子的阳具也不放过,不知这下手之人内心何等扭曲。
林世严在一旁立著,默然看安平手法娴熟地上药。第三日,安平又提著药箱来时,林世严便上前,将药箱接过。亦不言语,直接学著安平的样子掀开薄毯,小心地拆开阿念身上的绷带。安平怒目圆睁,刚要发作,见林世严手法倒不似外行,便将那怒骂咽了回去,立在一旁看。
林世严单手替阿念拆绷带,另一手扶著阿念的肩将他上身抬起。手指甫一搭上阿念光裸皮肉,仿佛搭上了那软糯细滑的糯米糕,又好似是搭在了一片云上。人虽瘦,乍一碰却摸不到骨头。林世严不禁将动作放得更轻,拆掉绷带後,将阿念的身子放平,专心替他上药。他虽是八尺男儿,干精细活却也分毫不差。原是这武学乃是纤毫之争,习武之人对力道的控制之精准非常人所能及。安平看他做完全部,下一回上药便也安心交予他。
林世严在阿念床头不眠不休守了三日,阿念伤势稍有好转,却仍不见醒。林世严虽不言,目中已露出焦虑之色。这几日,林世严任劳任怨,深得安平欢心。第四日一早,安平又打发於胖抓了药丢给林世严,叫他去夥房煎药。夏日煎药乃是苦差事,林世严抓起药包,毫无怨言地离了屋。连於胖也不觉摇头,心说他还真当自己是俺师弟的一条狗来著。
阿念兀自静躺在床上,身上盖著层薄毯,掩去满身伤。屋外夏日骄阳透入,映在他苍白面空孔上。他细眉微皱,睫毛颤了几下。
忽然,窗外出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将手背在身後,缓缓踱步,最後在门口停了下来。他神色冷冽地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了床上那人身上。他稍看了一眼便跨过门槛入屋,走到床沿,垂眼看著阿念的面孔。他面上交杂著复杂神色,眉间仿佛蕴藏著盛怒,目中又透露出情意绵绵。他盯著看了一会儿,便在床沿坐下,伸手刮了一下阿念的面颊。阿念脸上的瘀伤好了大半,却仍能看出他的遭遇。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邱家的大少爷邱允明。王福海之事是天大的意外,几乎叫邱允明熬白了头。将人杀完後,他著人将死尸全数拖到後山烧了。如此境况下,他只能将事伪装成山贼打劫,先杀後抢,至少能将真相遮掩。天子在万里之外,只要抓不住真凭实据,邱家便有翻身的余地。唯一叫他放不下心的是,拖到後山的死尸少了一条。很可能王福海带来的人中有人活著逃离。如若他逃回京城告密,那一切都完了。他利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翻天覆地地寻那人的踪迹。他邱允明并非认输之人,只要他还活著,便要做那个赢家。
阿念的眉头又动了动。邱允明见状,轻轻拍拍他的面颊,道,“我来看你了,醒来。”
听到他的声音,阿念的眉头顿时拧紧了。他微微张开嘴,无声地呻吟一声,挣扎许久,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
邱允明感到心里头被揪了一下,一股欣喜之情涌上心头。他忍不住俯下身,急切道,“醒了?”
阿念睁开了眼,双目数度聚焦,终於看清了面前的人。他的瞳孔骤缩,眼睛慢慢睁大,露出了惊恐愤恨之色。
邱允明……
阿念嘴唇发颤,在心中恐惧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邱允明……阿常哥……
第67章 大病初愈
邱允明见阿念神色不对劲,以为是在怪他将他送人之事,心中不觉生出对他的愧疚,便是先前的恼怒也淡了许多。他难得地放低姿态,柔声道,“我带人来了,接你回府,莫要置气。”探手摸摸阿念拧起的眉头,道,“住在这破地方要何时才能养好。”
阿念怔看了他许久,全然没将他的话听进去。他将目光移开,看床边的矮柜。看见桌上药碗,他忍痛挣扎坐起,艰难抬手将矮柜上的碗推到地上,一声尖锐脆响,药碗摔得四分五裂。
邱允明看见阿念目中的倔强与恨意,将眉头皱了起来。这可不似撒娇置气之人应有的神色。
阿念俯身,手指无力,捞了几次才捞起一块碎陶片。他一门心思只有一件事想做,全然不顾伤痛,握住那陶片,使出全身力气往邱允明的脖子上扎过去。
邱允明瞳孔骤缩,闪身避开,脖子上仍被划了一道口。还未反应过来,阿念又是一下刺过来,对准的正是要害处。邱允明劈手抓住阿念的手腕,阿念手指无力,陶片便从手中滑落,掉到被子上。他目中被恨意所蒙蔽,力气惊人的大。邱允明险些被他挣脱,只能较真拧住他。扭打间二人目光相碰,邱允明瞪著阿念双目,在他目中看到的,是仿佛能将魂魄燃烬的深沈恨意。邱允明面色变了,哑声问,“你想起来了?”
阿念挣扎不过,往邱允明脸上吐了口唾沫。邱允明大怒,目露凶光道,“想起来又如何?”用力一拧将阿念整个又按倒在床上,面目狰狞道,“你人都是我的了,想起来又如何?自己骑在我身上扭的时候怎麽想不起那马夫,嗯?!”
阿念不顾一切地挣扎踢打,却被邱允明凶狠地按住。混乱间,忽觉身上一轻,邱允明整个被人从他身上拽走,掐著脖子摁到墙上。後背与墙面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土屋的墙不堪撞击,当即裂开一道缝。阿念仰躺著喘了两口气,方才侧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瘦长的男人身形,正是林世严。林世严一手端著药碗,滚烫的药泼了半碗在手上,将手烫得通红。另一手如夺人命的鹰爪,将邱允明牢牢钉在墙上。
林世严阴沈地盯著邱允明看了一会儿,压抑怒气,胸口不住起伏。片刻,他放开了手,道,“饶你一命,你的恩情我还尽了。”
邱允明狼狈地咳了几声。他因为怒气而面目扭曲,恶狠狠盯了林世严一眼,便离了屋。林世严随手将药碗搁下,顾不得擦手便快步走到床沿,掀开薄毯看阿念的情况。阿念身上一丝不挂,感到薄毯离身,下意识缩了一下。
林世严看到有伤口崩裂,又渗出血来,便从床下拖出药箱,手脚麻利地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尽管阿念昏睡时,林世严已替他换过好几次药,该碰的不该碰的地方都碰过了。如今见他醒著,依旧有些不好意思。他垂著眼,目不斜视地将他身上的绷带拆了,将调好的药替他换上。阿念仍未从混沌中完全清醒,邱允明离屋後,仿佛将他的生存意义一道带走,他便只目光空洞地仰面看著床帐,一动不动,任他动作。便是往那私密处擦药时依旧毫无反应。
林世严做完後,又替阿念盖上薄被,便离屋。不一刻,端著一碗稀粥回屋,搁在床头柜上,道,“喝。”
阿念不曾看他一眼,只看著床顶发呆。林世严也在他身侧坐著,坐到粥冷透了,只能端出去,自己喝了。
如此这般过了七日,阿念身上的皮外伤大多结痂,身子好了大半,却仍粒米不沾,滴水不进。林世严看不过去,如灌药般灌给他灌下米汤,下肚不久便全呕了出来,反倒更凄楚了。林世严堂堂八尺男儿,对此束手无策。
第68章 糖水馒头
第八日清晨,林世严如往常般替阿念熬了药,在夥房熬得满脸汗珠。端著药回屋时,发觉门竟合著,从里头被拴上了。林世严蹙眉,想也不想,使上内劲一掌将门闩震断,急急跨入门槛一看,却见阿念一个人在屋中。他不知何时下了床,裹著件单衣蜷缩著坐在窗下,双臂抱著膝,半张脸埋在手臂间。那模样好似是大雨天里寻不到暖窝的野猫野狗,瑟缩著一动不动。
是他自己锁的门……他想独自呆著。
林世严见了这光景,想明白了这点。他在门口立了一会儿,便搁下药碗,大步朝阿念走过去。
阿念并不理他,好似是将心关在了自己的小屋子里。林世严二话不说,蹲下身将阿念抱了起来,直接扛上肩头。阿念四脚腾空,头朝下,方才有些清醒过来,发觉万物颠倒,慌忙锤林世严的背,两腿乱蹬想要下地。林世严道,“别打,手痛。”肩上扛著阿念,大步流星地走出药铺。
二人经过热闹街市,阿念不停挣扎,惹来路人异样目光。林世严路过包子铺,随手丢下一小串铜板,抓走一纸袋包子。他将阿念扛到湖畔,方才蹲身,沿著树将他小心放下,让他背靠大树坐著。阿念被强行带出来,面有怒色。林世严在他面前盘腿坐定,将一纸袋的包子搁在他面前,双目定定盯著他,与他沈默相对。阿念避开眼,垂眼盯著身前的青草地看。
彼时已至夏末,几缕早秋的微风拂面,吹皱碧绿湖面。清晨天高云淡,绿柳飘荡,较之屋内的沈闷,屋外恰是叫人心旷神怡的景象。与林世严面对面坐了一会儿,阿念面上的怒色终於褪去。好似被人剥了壳,露出那脆弱的一面。
林世严亦不言语,只陪伴他坐著。阿念被林世严看得久了,不自在地抬起眼,遇上他的目光。林世严道,“低头看,是地。抬头看,是广阔的天。”
他将纸袋口打开,推向阿念。阿念盯著纸袋怔了一会儿,缓缓抬手,从纸袋中抓了一个白面馒头,送到嘴边啃了一小口。那一口淡而无味的馒头入口,好似是在说他打算活下去。阿念感到鼻子发酸,一边嚼一边慢慢红了眼圈。他呼吸变得急促,嘴唇微微发颤。将馒头艰难咽下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
林世严目光软了下来。他咬肌鼓了鼓,起身走到阿念身後,与他背靠著一棵大树坐下。他漠然看著如镜的湖面,听著身後人无声的抽噎,不断地拾起地上的断木枝,用手指夹断,丢到一边。微风吹落柳叶,飘飘荡荡落在水面,引得一群锦鲤争相啄食。水面翻出无数水花,将一池的蓝天白云搅成一团。
一旦开了闸便如洪水泻堤。阿念抱著膝,削瘦的肩不住地颤。他再不忍著,将脸埋在手臂间,如孩童般痛哭。他想了这几日,其实早就明白,无论他如何作践自己,阿常哥也回不来了。他从未想过他过的日子里会没有阿常哥,而今他不得不睁眼看这事实。他无助地抓住领口,那里曾吊著一只木雕小猪,而今脖子上空空如也。
阿常哥……我想你……求你听我说……
他在心中一遍遍地说给那人听。越说,心中的苦闷越是胀大。他抓住心口,心口被无边无际的苦闷堵住,痛得发闷,好似是快要了他的命。他痛得喘不过气来,不住抽噎著急喘,喘得几乎背过气去。林世严听到动静,忽然从树背後转出来,慌忙按住阿念胸口缓缓输入真气,轻揉著替他顺气。阿念心口抽痛,濒死一般的喘息,泪珠一颗颗地往下滚。林世严目中露出焦急之色,不停替他顺气。阿念不觉拽住林世严的衣袖,胸口艰难地起伏。林世严目不转睛地盯著阿念,生怕出一点差错。不知过了多久,阿念胸口郁结的气被抚顺,才渐渐收住泪,喘息也平缓下来。
林世严有些无措,略一迟疑,抬袖笨拙地揩去阿念脸上的泪痕,问,“还痛吗?”
阿念并未答话。他本就虚弱不堪,经此一折腾,愈发没了力气。他松开林世严的袖子,软软靠在树上,失神地望著前方。他静坐了许久,方才缓过气,目中又有了生气。垂下湿漉漉的眼,探手去拾掉在草地上的馒头。林世严手快,又取了一只干净的塞在他手中。阿念将馒头送到口边,一点一点地啃,动作并不灵活。林世严见他愿意吃食,如蒙大赦地松一口气,起身道,“等我,很快。”
阿念依旧不答话。林世严纵身一跃,跑没了影。不多久,端著一碗莲子百合糖水回来。他的手稳,一路轻功而来,糖水一滴未洒。他在阿念身侧蹲下,从他未啃完的半只馒头上揪下一块,沾了些糖水送入他口中,问,“好吃吗?”
阿念慢慢嚼了一会儿,咽下肚中,诚实地摇头。林世严终於得了反应,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眉目舒展,露出一笑。
那是阿念头一回见林世严笑。
第69章 入土为安
阿念就著糖水,细嚼慢咽地吞了一个白面馒头。咽下不久,只觉腹中翻江倒海,捂著胃扑到水边干呕。林世严连忙将他扶起,眼疾手快点住他中脘穴,强行将恶心止住。阿念吐不出来,愈发憋得难受,抓著林世严的肩用力摇头。林世严宁愿叫他难受,也不能叫他不吃东西,狠狠心便不理会他,掌心带上一股真气摩挲他的胃脘。揉了许久,阿念才顺过气来。
林世严并未察觉手臂被阿念抓得道道红杠,担忧问,“好了吗?”
阿念抬眼看看林世严,见他满面关切之色,想起曾经阿常的种种,眼眶又发起热来。林世严以为惹恼了他,慌道,“别哭。”
阿念憋了憋,将那股鼻子发酸的冲动憋回肚中。
二人相对无言,在河畔静坐良久。阿念拾了一片石块,在地上写,“林大哥有何打算”
林世严道,“听你的。”
阿念,“杀掉许多侍卫 怎办”
林世严不语。阿念心知林世严极少与人相处,只怕他自己也没个主意,便又写,“我想带师父离开扬州 一道走罢”
林世严面无表情,目中闪过一丝欣喜,低声“唔”了一声,道,“去我老家。”
阿念微一点头,也不问林世严老家在何处,便又盯著水面发呆。
扬州城是阿念与阿常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兄弟二人的脚步踏遍每寸土地,无论何处都留有美好记忆,而今却成了伤心处。阿念对脚下土地万般不舍,离了此处,去哪儿都是一样的。然而他却不得不离开。这几日邱允明疲於应付朝中之事,若等事情一过,接下来可就得收拾他了。阿念已恨极了他,只想此生与他再无瓜葛。
阿念怔了一会儿,又写,“林大哥 我有一事相求”写罢抬脸,央求地看著林世严。
林世严,“你说,我做。”
阿念低头写,“阿常哥在邱府後山”
写下这几字,阿念用力捏著石块,停了许久,方才再次落笔,“尚未入土 不得安心”
林世严点头道,“我去找。”
见林世严爽快答应,阿念目中浮起一层泪。他极想要回阿常给他雕的小木猪,却不敢再开口提。阿念将这诉求憋在心中,心说如若阿常哥能入土为安便是万幸,央求林大哥潜回邱府已是冒险,又怎能再如此任性呢。
林世严生怕阿念见了尸骨又哭背过气去,道,“我来埋。”
阿念红著眼,纠结许久,无奈点头。
林世严无言地看著阿念的面孔。心知他心中苦楚,却并不无理取闹,愈发惹人怜惜。阿念将阿常倒下的位置画给林世严,又将他与阿常曾共住的那间小木屋的位置画给他。林世严默记了位置,起身道,“先送你回去。”不由分说将阿念打横抱起,便往回走。阿念蹬了两下腿,在他胸口写,“自己走”
林世严毫无反应,好似是块冥顽不化的石头,稳稳抱著阿念大步流星地往药铺赶,像抱著一片叶片那般轻巧。胳膊拧不过大腿,阿念只得放弃反抗,只当是骑了马,坐了牛车了。他低头看看,是灰暗的地。又抬头看看,是广袤天空。他痴痴看著天。心说天上雪白的云絮中,有一片是阿常哥的魂魄罢。
第70章 哑症初愈
林世严将阿念送回药铺,道,“等我。”说罢转身就走。阿念跳起来拽住林世严的手,待得他回头,便在他手心写,“小心 早去早回”
林世严面无表情地看他写完,将拳头握起,走了。
阿念枯坐在床榻上等。等到傍晚,听到一声门响,腾地立起来,望向门口。却见进来的是於胖,左手一碗粥,右手一碟菜,於胖大大咧咧将碗一搁,大声道,“唉哟妈咧我的小师弟,你总算肯走动走动了,担心死你胖哥哥我叻!”大喇喇一坐,便摸出帕子抹汗。一股肉骚味在屋中弥漫。
阿念坐到桌边,闷闷不乐地将碗扒拉到自己面前。心知胖师兄是关心他,特地过来寻他说话,忍住了翻他白眼的冲动。
於胖拍桌道,“天还没凉呢,毛病都来了,称了一天的药,放个屁的空都没有,你胖师兄我的五斤膘都赔上了!”说著便自顾自拉起家常来,将这几日的所闻所见唠叨了一遍。阿念心不在焉,半句也没听进耳朵里。不住地望向窗外,眼见得天色越来越暗,他不禁想,已是大半日过去,林大哥竟还未回来,莫不是出了甚麽事罢。阿念越想越担心,勉强咽了半碗粥下肚,还未在腹中捂热,又觉翻江倒海。
阿念连忙往自己的内关穴上按。却是手上绵软无力,费力按了几下不顶事,忙狼狈地抓过铜盆,将晚饭全数交代在了里头。
於胖瞪著豆子似的圆眼睛,哎呀大喊一声,便冲过来拍阿念的後背帮他顺气。长手一伸,捞了个杯子倒上水给阿念漱口。阿念握不住杯子,借著於胖的手灌了口冷茶,吐在铜盆里。
二人正忙,忽闻门口传来安平的声音,“怎麽,於胖,你师弟怎麽了?!”
阿念听得师父的声音,忙将嘴擦净,摇头示意无事。安平跨过门槛走进来,忧心道,“这是几日没吃东西了?”
阿念取来纸,写道,“今晨用了些馒头”
安平心疼徒儿,深深叹一口气,干枯的手在阿念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对於胖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师弟说会儿话。”
於胖哎了一声,端著铜盆出了门。
安平揽著阿念削瘦的肩,道,“来。坐师父旁边。师父一直想跟你谈谈。”
二人双双在床沿坐下,安平道,“小念,你恨师父吗。师父知道你的身世,没有告诉你。”
阿念蓦地听了这话,垂下眼,盯著脚前头的地面看。
安平抬手,缓缓地抚摸阿念的头,“师父得承认在这事上是存了私心的。师父就希望你能在师父身边过的快活。那畜生指靠不住,师父让你指靠,只要师父还活著,就能护著你。小念,不要恨师父。师父也老了,信命。命里你斗不过那畜生,但师父还是希望你过的快活。”
阿念目中露出悲哀神色,轻轻点头。他从枕下抽出今日事先写好的一封短信交给安平。安平将信纸展开,满纸都是阿念清秀的字体。安平於他既是师父又如同亲人。阿念将醒来後的迷茫感受全写在了短信里头,又提及生怕朝廷之事波及到安平,央求他一道离开扬州。
阿念惴惴不安地等待,安平默读了许久,将信纸对折收在手中,缓缓道,“小念,”摇头,“师父不能跟你一道走。”
阿念露出惊讶之色,刚想去桌上取笔,安平干枯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安详道,“师父跟你不一样,师父已经这把年纪了,就像大树,在这里扎了根。你的师母也葬在这里。师父要是离了扬州,出了远门,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你师母了。”微笑,“师父走不了。”
阿念急了,也顾不得礼数,夺回安平手中的信纸,将“生怕朝廷之事波及到安平”的话语用指甲用力划了划。安平笑著摇头,“师父知道你的担心。但是,不,不会离开。”
阿念仍要劝说,安平接著道,“去南京。大师伯你已经见过了,跟他学了把脉。现在去南京投靠你的二师伯。带上我的信,他会收留你,替我继续教你。”
阿念倔强摇头,安平肃容道,“小念,你要违背师父的话吗?”
阿念被这话堵住,再不敢摇头。安平拍拍阿念的膝盖,哑声道,“走罢,徒儿,越快越好。师父这几年攒了些银两,你全带著,明天就走。一旦东窗事发,你再想走就难了。那小子为了救你杀了那麽多人,我看这事,邱允明瞒不住。他也兜不住那麽大的事,到时候大家都要倒霉。”
安平从衣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子,约有三两,塞进阿念手中。阿念看见那小小的几颗碎银,心中便堵得慌。想来安平节俭度日这许多年,开了一家药铺替人看病,亦是远近闻名。慕名而来者从来不少,然而安平一旦遇著穷苦看不起病的,便无论如何都不收人银两,还送人药,从不吝啬。如此度日,竟只存下这三枚碎银来,叫人如何能不感怀。
阿念无论如何不肯收下银子,二人推让数度,安平索性起身,将碎银丢在阿念床铺上,快步离屋。踏出门前不忘回头对阿念道,“记得自己将行囊理好,缺甚麽提前告诉师父,莫要等到出发前!”
阿念被丢在屋中,将碎银收拾好,计划著明日偷偷放回师父的橱里。师父的脾气阿念了解。既是不愿跟他走,那十有八九是无法再劝的了。阿念心中又多了一道愁绪,缓缓起身走出屋去。星光洒下光辉,如薄翼披在了他的肩上。他仰头望著星空,繁星密匝匝地缀在天空,如同撒了漫天碎银。
忽然,一道黑影从他眼前掠过,落在了他面前。阿念回过神,定睛一看,回来的是林世严。林世严怀中抱著一个布包,道,“办完了。顺便帮你把屋里的东西都带回来了。”
阿念微微睁大眼,急忙伸手夺那包裹。林世严侧身避让,道,“太沈。”他蹲身将布包放在地上打开,阿念扑到地上,将他的药经与经络小木人推到一边,拽起层层叠叠的衣物抖。林世严不曾想到阿念那麽急切,面无表情地看著他。
衣物里头抖出一个小物事,一声轻响掉落到地上。
“唔!”
阿念情不自禁叹了一声,一把抓住那物事,如性命般牢牢攥在手中,珍爱地细细查看。那正是阿常为他雕的小木猪,虽然未曾上漆,但木雕表面早被摸得光溜溜的。
林世严目中透出一丝惊讶,扶住阿念的肩道,“你出声了。”
阿念一怔,抬起眼看著林世严。细一回想,目中也露出惊讶之色。林世严耐心道,“再试试。”
阿念张张嘴,僵硬地伸著舌头,呆呆地看著林世严的脸,试图发出声音来。
林世严,“慢慢来。啊。”
阿念张嘴数次,林世严目不转睛地看著他。阿念受到鼓舞,又试了几次,无意中喉间漏出一个短促的“啊”音。林世严目中浮出欣喜,嘴角抽动一下,似乎是想笑。
阿念也想不到曾经努力了十年不成的事,今日竟成功。他又卖力张嘴,这次竟更容易地发出了短促的声音。阿念简直难以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低眼看看手中的小木猪,又抬眼看看林世严,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
第71章 故地重游
阿念的哑症乃是心病。彻底与邱允明为敌後,心病不自觉去了大半,竟能勉强发声。只是十多年来未曾开口说话,故如今虽能“嗯嗯啊啊”几声,却不知如何说话。林世严目睹他开口,面无表情地高兴了起来,替他将行李抱回屋中。阿念并未回屋,而是披星戴月地往药铺外走去。林世严发觉阿念往外走,连忙跟上问,“去哪。”
阿念仍旧不能很好地发声,舌头僵硬,断断续续地含糊道,“阿……阿……常……哥……”
林世严不语,默然跟在阿念身侧。阿念体弱,亦不愿叫林世严背著,走一阵便扶著墙歇一会儿。走了近半个时辰,四周街巷变得越来越熟悉。每条街每座房屋俱是熟悉得刻骨铭心。阿念看见满眼的情景与温暖记忆重叠,越是接近屋子,心中愈发涌起酸涩感。他顺著曾经每日都走的石板小路穿过小巷,在一排旧屋子里,寻到了自己曾住的那一间旧宅。阿念在木门前站住了脚,抬手轻轻摸摸木门。门并未锁上,稍一碰便嘎吱一声开了一半,露出院中场景。院子里的一切仍保持著原样,阿常做了一半的木工堆在井边。阿念看见那一堆木块,一时眼前晕眩,仿佛又看见阿常坐在小矮凳上挽著袖子削木片,他抬起头来,便又会对自己嬉皮笑脸。
阿念轻轻跨过门槛,踏入院中。脚步小心翼翼,好像害怕踏碎眼前的梦。他走了几步,走到井边,蹲身拾起地上积了灰的小木片。那是阿常用来做小木凳的,常与药材一道卖。阿常吆喝得起劲,总能多卖几个钱。那一日兄弟俩便能往晚饭里多加些肉末。日子简单而快活。阿念盯著那一地的木片看得出神,忽觉肩上搭上一只沈沈的手。
那一只手好似是将阿念从梦中拍醒,提醒他世间再无阿常哥。阿念鼻子一酸,站起来一把抱住林世严,将脸藏进他怀里,好似这样便无人会发觉他哭了。林世严无措地抬手,犹豫再三,小心地搂住了阿念的後背,将那个发颤的身子抱在怀中。他目中充满柔软,笨拙地摸了摸阿念的後脑。月色温柔美好,林世严抱著那柔软身躯,觉得倘若能叫怀中之人破泣为笑,他愿做任何事。
阿念将脸埋在那人的温暖胸口,二手紧紧抓著他後背的衣物,仿佛林世严的宽阔心胸足以分走他的一半苦闷。二人一动不动地相拥而立,林世严胸口发热,衣物被眼泪打湿了一小片。
林世严的大手不住抚摸阿念的脑袋和後背,不知过了多久,阿念方才平静下来,红著眼抬起脸来。林世严垂眼看著他,粗糙麽指抹去阿念眼角水光。阿念松了手,垂眼避开林世严的目光。他吸吸鼻子,继续往里走,绕到屋子後方,看见了一个新堆的小土丘,土丘上放著三块石头。
阿念知道那土丘下头是甚麽,便是他叫林世严将阿常哥埋在这一处的。阿常哥寻到了归宿,魂魄便不会无所依托了罢。阿念这般想著,目中露出刺痛神色,缓缓走过去,在土丘前跪了下来。俯身,轻声道,“阿……常……哥……”
周遭静默,阿念心想,如若阿常的一缕魂魄尚存,一定听得见罢。他压低身子,将侧脸贴在小土丘上。闭起眼,告诉自己,他在下面。现在他俩又在一起了。
阿念的面颊贴著阴凉土地,身心沐浴在银白月光下,感到不可思议的宁静,仿佛真的有阿常哥陪伴在身边。他闭著眼,在心中与阿常说著体己话,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期,他抱著他唯一能依靠的人,常在心中这样对他说话。别说阿常哥听不到,阿常总能猜到他在想甚麽。如若世上没有他,便无人能懂阿念。
阿念一动不动地贴著地面趴著。他的身侧,另一人如同一截石雕般守著他。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了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林世严蹲身,低声道,“不早了,道别罢。”
阿念听到他说话,心神蓦地被拉了回来。他睫毛微动,睁开了眼。兀自恍了会儿神,才在心中依依不舍向阿常道别。道别的话语说了几遍仍不嫌够,还未说完,阿念的手被林世严有力地握住,整个人被他一股巧力拉起来。
阿念,“!”
林世严不顾阿念惊讶之色,揽住他後背,另一手往下一抄,将他打横抱起,轻巧得好似抱起一床轻薄软被。
林世严道,“你累了。”脚下运起轻功,抱著他越过墙头。动作干脆利落,便是让阿念说声“不”的机会也无。待得阿念反应过来,不满踢腿,二人早已离开了院子,往平安药铺去了。
林世严专注地看著前方,足尖点过房顶瓦片,不发出任何声音。二人宽大衣袖在风中翻飞,好似月下归巢的鸟雀。
林世严,“晚饭吃下了吗?”
阿念,“……”
林世严低眼看了他一眼,看见阿念苦恼神色便知道,“又吐了吗?”
阿念含糊地“嗯”了一声。林世严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主意。便不再言语,加快速度往药铺赶。
第72章 离乡
当晚,林世严将阿念抱回房中,替他打水看他洗漱完毕,便熄了灯,轻手轻脚合上门出了屋。林世严便是铁人,多日不曾睡好,也有些倦了。踏入阿念隔壁房中,和衣躺下,不一刻便入睡。至半夜,忽闻隔壁房中传来声响。林世严如猫一般警醒,倏地睁眼,当即跳起来,来不及趿鞋便奔到阿念门口。推门一看,阿念在梦中挣扎,发出含糊呜咽。
林世严两步跨到床边,急急将阿念身子按住。阿念身上薄毯全数落到地上,衣物乱成一团,被林世严按住,愈发挣得厉害。林世严忙将手抄到阿念後背,将他扶坐起来靠在自己怀中,另一手不住安抚,低声道,“小念,莫怕,我在。莫怕。”
如此这般哄了半日,阿念方才静下来。迷茫睁眼,噩梦未曾平息,心中兀自乱跳。林世严面无表情地抬袖替他揩去额上汗珠,道,“噩梦吗?”
阿念微一点头,方才明白林世严是听到了动静特意过来的。林世严扶著阿念叫他重新躺下,拾起薄毯掸一掸,好好盖到他身上。阿念睁著墨黑的眼,看著他做这些。林世严将阿念照料好,见他仍对著自己看,道,“把手给我。”
阿念听话,将左手递给他。林世严捏住他的柔软手掌,麽指抵住他的掌心,取那养心安神的劳宫穴轻轻揉按,道,“睡。我在。”
阿念借著月色盯著林世严看了片刻。不知是因为他大手温暖,还是因为穴位作用,阿念只觉心中宁静,困意又笼了上来。他闭了眼,不知不觉又睡去。林世严将他的手小心放回薄毯下。只怕阿念再陷入梦魇,便索性将屋中圆凳排成窄窄一列,往上稳稳一躺,睡在了阿念床边。
翌日,在安平再三催促下,阿念整理好行囊,预备离开扬州。出发前与林世严将荷包中的银子全数取出。二人一对,除去安平的三两碎银,二人的钱财总共竟才区区五两,别说买一匹马,便是路上盘缠怕也不够。
阿念傻眼──这也太穷了。他取来纸笔,写道,“邱不给月钱”
林世严木著脸道,“我是去报恩,不是去做长工。”
阿念愁容满面,林世严又道,“我在。不会饿著你。”
虽说如此,阿念并不想指靠林世严,更不知这呆子是否懂得生财之道,兀自忧心忡忡,思索後路。
林世严抬手,在阿念眉间轻轻一抹,道,“莫怕,我养你。”
林世严提著行李,与阿念一道去寻安平。阿念跪著给安平奉上一杯茶,又磕了三个头,师徒二人执著手,心中万般不舍。阿念写下字条道,“当尽心尽力跟从师伯学医 一年内学成归来”
安平欣慰,道,“师父送你的那把秤还记得吗?行医之人心中要有一把秤,莫要忘了。”
阿念又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与林世严踏出药铺。那时阿念仍未知道,经此一别,後会无期。
【下部】
第73章
阿念与林世严搭上一辆去江宁的牛车,坐在稻草上相对无语。阿念本就在愁盘缠不够用,碰上顺道的牛车,确是大大松了口气。
二人随着牛车赶了半月有余的路,在秦淮河畔与那赶车的汉子道别。阿念十分感激那人一路照应,硬是塞了些银两与他。牛车走后,阿念在河畔寻了块干草地,与林世严盘腿坐了下来。阿念从褡裢中摸出银两来一粒一粒地数,林世严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数来数去,不过是剩了四两八钱。如今身在异乡为异客,事事都少不了银两。一想到这些,阿念默默叹了口气。
彼时已是八月末,艳阳高照,江宁余热未散,仍是闷热不堪。阿念与林世严初至江宁,人生地不熟,二人在街上闲逛片刻,腹中饥饿,便在一间茶水铺坐了下来。店小二热心问道,“二位客官要点甚么?”
林世严不语,望向阿念。阿念扭头看着铺子上挂的菜名,嘴里嘀咕,“卤蛋……面……咸菜……笋……笋干……面……”
阿念开口不久,仍有些字怎么也咬不清。林世严听了,柔声纠正道,“笋干。”
阿念牙牙学语一般,缓缓跟着念了一遍,“笋……干。”
林世严闷闷地“唔”了一声。
二人已习以为常,却是那小二有些看不懂了,催促道,“客官,到底点甚么?”
阿念,“要四俩……”
林世严耐心地纠正,“四两。”
阿念,“四两……白面馒头。”望向林世严,“林大哥,要吃菜吗?”
这声林大哥倒是叫得十分熟了。
林世严,“你吃,我不吃。”
阿念略一思索,道,“再来……一碗……”
小二躬着身伸着脖子听着,忍不住问道,“一碗蛋花汤?”
阿念本想说一碗葱花清汤,转念想想如此吝啬倒跟个地主婆似的,便点头道是。
那小二走后,阿念将林世严打量一番,忽觉这人跟着自己这一路,还真是瘦了一圈。想起他从前跟着邱允明,不管怎么说,饭总是吃得饱的。这回才跟他出来半月余,两颊便微微下陷了。
林世严身形高大,面色阴沉,双目乌黑如湖底乌金。那张面孔本就如铁人一般,冷澹有余,亲切不足。如今瘦了一分,面孔愈发轮廓分明,更显出几分逼人的杀气。往那儿一坐,周围几桌便没人坐了。
林世严被阿念跟个小鸟雀似的盯着,取了茶杯倒了杯淡茶。他将茶放在唇边沾了一下,发觉是凉的,手心便微微发力。不过多久,那茶便冒出一丝热气。林世严方才将茶推到阿念面前。
阿念举杯,啜了几口茶。林世严看着他,低沉道,“莫要喝多。”乃是担心他饭前多喝了茶,一会儿便腹中绞痛,不得安生了。
阿念闻言,便将茶杯放下,拇指抹去唇上水痕。林世严接过他剩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不一会儿馒头便上桌。林世严吃得不快,等阿念吃完,放下筷子,方才敞开肚皮,将剩下的饭食一扫而空。
第74章
饭后,阿念寻到那店小二,向他打听江宁可有个叫高昆的大夫。
店小二听罢,道,“你说的是城北金陵药铺的高大夫罢?你可问对人了。高大夫宅心仁厚,妙手回春,别说江宁,便是外省人得了病,也千里迢迢来求医,如何能不知道他呀!”
阿念听闻,心中安定了几分,缓慢问,“那你可……知我如何……?”
“如何寻到他?”小二直摇头,“如今你是寻不见他了。那高大夫几个月前就去了。”
阿念,“去了?”
“就是死了。”不远处坐着个喝茶的汉子插话道,“有人说他被不肖徒儿活活给逼死了。”
师父的二师兄……死了?
阿念轻叹一声,“竟会这样……”
阿念离开扬州前,师父安平便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带着自己的书信来南京寻高昆。那是安平的二师兄,是阿念的二师叔。安平口中,那高昆的本事在他们师兄弟三人中最为高深。为人虽有些古怪,却也是个值得依靠之人。如今阿念刚踏入南京,便听到高昆已死的传闻,登时将他心中所想全盘打乱。
事出突然,阿念有些没了主意,侧首看看林世严,林世严依旧面无表情,不声不响站在他身侧。阿念心说林世严也不像个有主意的,便也不问他了。他略一思索,道,“无论如何,我仍旧是……要去一趟。大哥,你可知从此处……到……”
“怎么去?”那搭话的汉子打断道,“嗨,如今那金陵药铺早就闭门谢客,准备一拍两散咯!这位小兄弟,我看你面色不好,是去看甚么病?”
阿念不愿多提,胡乱道,“哑症。”见那汉子仍有兴致探问,便指指身边林世严,“不是我……是他。”
那汉子抬眼一看,林世严正面无表情俯视着他,阴仄仄恰如一个铁面阎罗一般。那汉子被林世严目中杀气震慑,只觉这男人只一瞥便叫人心惊肉跳,立时便蔫了,哪还有胆量再问。
店小二上来打圆场道,“二位客官,那金陵药铺确是好几日未开张了。你们倘若一定要去,顺着这条道直走……如此这般……便能到了。”将去向细说一番,听得阿念一头雾水,仰头问林世严,“记得了?”
林世严默然点头,阿念便放了心,抬手与那小二作揖道谢。
阿念与林世严方离店,预备去往那金陵药铺看看情况。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叫唤,“二位兄弟留步!”
阿念停步,莫名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个面生的年轻男子。那男子见他们停步,便快步上前,作揖笑道,“在下刚才在茶馆看见二位,二位是要去金陵药铺罢?”
阿念点头,那男子友善道,“恰好我要去那附近,我见二位来自外乡,人生地不熟,又与我顺道。此去金陵药铺还有不少路途,不若便结伴而行罢。”
阿念偷偷将那人上下端详一遍,见他穿得朴素干净,一身短打,不像是个恶人,便放下心来,道,“如此甚好。”
那男子姓陆字子轩,乃是江宁本地人,自称要去金陵药铺旁的武馆给他的兄弟送些物事。陆子轩与阿念同行后,便道,“与此间相去不远有一条近道,随我来罢。”
陆子轩脚步奇快,阿念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他。未及多想,便随着他穿入窄巷子里,左弯右绕,不一会儿便迷失了方向。阿念念及今后可能在此地落脚,本想向那陆子轩打探江宁之事,而现在光顾着赶路,连气都顾不上喘,更不用说开口说话了。
阿念本就体弱,赶不上多久便腿脚发软,扶着墙慢下步子来,喘道,“这位……陆大哥……”
本想请他慢些走,岂料那陆子轩听到他的喊声,猛地停下脚步,面色古怪地回过头瞪着阿念。二话不说,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尖刀。
阿念瞳孔骤缩,面上浮起惊讶之色。只听当啷一声响,陆子轩惨叫一声,手中的刀子未及送出便落到地上。林世严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捏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如鹰爪般捏住他的喉头。
阿念急道,“不要杀……杀他!”
林世严霎时收住手上的力,指尖已掐入他喉头半分。哪怕再晚个一分,这汉子的喉头便被掐断了。
林世严抬眼,不解地盯着阿念。阿念见那汉子被掐得翻白眼,小心翼翼走近他,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不……不是……”陆子轩艰难说道。他被掐得两眼乱翻,两腿乱蹬,只怕下一秒就要毙命。
阿念仰面对林世严道,“林大哥,你先松松。”
林世严松开陆子轩的脖子,另一手仍如铁钳般卡住他的手腕。陆子轩蓦地通了气,抓住脖子猛咳了一番。
阿念,“说罢,你为何……杀……我。”
陆子轩喘过气来,双目充血,瞪着阿念吼道,“不说!有胆量你便杀了我!”
阿念担心这人是邱允明派来的。一想起那人,心便不软了。阿念白他一眼,对林世严道,“再掐一阵罢……我不看。”说罢便要转身。
林世严,“是。”一手应声举起。陆子轩大惊,忽然狂叫,“我说!我说!住手!”
阿念方才迈出一步,听到这话,便停下脚步来。
“说罢。”他不客气道。
第75章
陆子轩摄于林世严的“淫威”,整个儿都蔫了,只得老实道,“我并非要杀你,我看你穿得光鲜,又是初来乍到,就想问你们要点钱。本以为三拳两脚能把你们放倒,谁知惹了煞星,怪我自己眼瞎!”说罢重重叹了一口。
阿念摇头,心说这身衣物是邱府里带出来的,已然是挑了最朴素的几件,却仍是给他带来祸事。都已经远走高飞了,那邱允明怎就阴云不散呢。
这等拦路抢劫之人大多恃强凌弱,好吃懒做,阿念不愿与他多说,抬眼看着林世严道,“林大哥,将他送……去衙门罢,省得他……再去害人。”
林世严,“是。”
陆子轩一听急了,虎目圆睁,大喊一声,“且慢!”
阿念,“慢不得,我们要赶路。”
林世严,“是。”
说罢抬手往陆子轩两边肩头一捏,只听嘎啦嘎啦两声,那汉子的两肩硬生生被卸下。陆子轩虽是条汉子也经不起这一捏,哇地惨叫一声。阿念还真见不得人受痛,忍不住别过脸去不看。
不想那陆子轩被卸了胳膊兀自大喊,“慢着!!我陆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无论如何先让我回一趟家!人命关天!事关重要!”
阿念毕竟医者仁心,听到“人命关天”四字,心中恻隐,迟疑地回过头来,道,“甚么人命关天……”
陆子轩道,“我大哥重病,我须得给他送去救命钱!”
阿念秀眉微蹙,“如何信你?”
陆子轩睁圆双目,垂着双臂,忍痛道,“若非走投无路,我堂堂七尺男儿如何能做得这剪径小贼!”
阿念,“甚么病?”
陆子轩痛心摇头,“怪病。四年前我大哥得了这怪病以后,跑遍整个南京城,没有一个大夫能治得。这几年我带着我大哥云游四海,四处寻医问药,花光了积蓄,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眼见得我大哥越来越不行了……”
阿念听说是怪病,目中透露出兴致,却不打断,继续听他将话说完。
陆子轩,“前几日镇上来了个神人,有通天的本领,能向老天寻得法子治好我大哥的怪病,但要我们准备一百两与他。我日夜操劳,不过攒了五两纹银,揣在兜里,便是将我活生生割了卖肉,也卖不到一百两啊。我去他那处哀求数次,他便着人将我轰了出来,我只好放弃这心思。谁知刚才遇见你们……”咬牙,“我一时糊涂,铤而走险,认了!如今只好将身上这五两送回去,让我大哥安度余生。再不作他想。”
阿念忍不住道,“那便随你回……回去一趟罢。”心说究竟是甚么怪病,着实想看一看,把一把那人的脉。但心中依旧存疑,故又添上一句,“但倘若……你是骗我……那便……”
林世严接口道,“人命关天。”
阿念本想说那便罪加一等,被林世严接了口,忽觉有些好笑。绷绷嘴角,满面严肃地点了点头,努力做出不好惹的模样来。
陆子轩咬牙道,“倘若有半句作假,陆某任凭二位处置!”
阿念抬眼,与林世严目光相交,似是在征询对方意见。林世严虽不言语,目光却是镇定可靠。阿念想到有他作伴,便是对方耍甚么诡计也没甚么好怕的,便道,“走罢。”
第76章
阿念随陆子轩回家,一路听他讲了他与大哥陆子昂之间的事。这兄弟二人自幼丧亲,相依为命,随一个江湖人学了一身拳脚功夫。长大后二人在江宁开了一间武馆,教授武艺。
眼见得兄弟二人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起来了,不料四年前大哥陆子昂忽然染恙。起先只是些小毛小病,二人并未在意,仍坚持了几个月。不料陆子昂身体每况愈下,某日终于一病不起。寻了当地几位大夫来看,说法各不相同,灌了无数汤药下肚,均不见好转。陆子轩担忧大哥安危,遂将武馆关了,带着大哥到处求医问药,至今毫无进展。
阿念听说几位医者说法各不相同,简直好奇得挠心挠肺。只怕冒犯了陆子轩,便将到嘴边的话全咽了下去,只问,“你大哥的病症……如何?”
陆子轩并不知阿念的来头,只当他和那看热闹的街坊领居一般图个新鲜,便并不愿多说,只道,“起先是浑身无力,我俩谁也没在意。哪知后来非但没起色反而愈发严重,如今已……不太好了。想我当初若早些催他去看大夫,也不至于到如今这般地步!”说罢痛心地叹了口气。
阿念听陆子轩说罢,见他已不愿多说,也不再问。不多时,他们便到了陆子轩的住处。陆子轩将下巴一抬,道,“金陵药铺就在隔壁,这个我没有骗你们。”
阿念顺着他看的方向回头望去,见到了一块药字招牌。店面却是用木板将门挡起,如那小二所言,闭门谢客了。
阿念见这幅萧条景象,心下已明了,师父的这条路怕是靠不住了。如今要在这偌大的南京城寻得一处立足之处,只能靠他自己。他回过头来,见陆子轩仍垂着双臂傻站着,方想起他的胳膊被林世严卸了。阿念方才听他说了那些,起了恻隐之心,对林世严道,“林大哥,不如帮他……”
话还未说完,林世严已会意,捏住陆子轩的胳膊干脆利落一掰,咔嚓两声,便将他的胳膊归了位。
陆子轩将院子门打开,阿念窥见院子里几只木桩沙袋,方知这里便是陆子轩兄弟二人曾经开的武馆。入门前抬头看了看,门口牌匾早就拆了。
阿念随陆子轩入屋,林世严像个魂似的默不作声跟在后头。三人穿过前厅来到后院,周围静得很,一点声响也无。
阿念,“这里只有你们……兄弟吗?”
陆子轩道,“还有婆婆。到了。”说话间来到一扇门前,陆子轩推开门入屋,抬手示意他们稍等。阿念止步,林世严便也守在门口。
林世严微微侧首,默然看着阿念。阿念并未察觉,只顾伸着头,绕过陆子轩的背影看见一人躺在床榻上。那人面色蜡黄,嘴唇干枯,双目浑浊。阿念见了他的模样,细细的眉蹙了起来,心中若有所思。
片刻,阿念忽然想起甚么,激动地抬起头,正与林世严目光相碰。林世严未料他忽然抬头,默然转开眼,阿念仍旧未曾察觉,自顾自地努力踮脚,抓着林世严肩上的衣服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也许……我知道……”
“怎么治?”林世严忍不住替他说了出来。
阿念一激动便说不清话了,睁大眼睛只顾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林世严比阿念整整高了一个头,便躬下身来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阿念,“不敢说能治……但有一些相似……”
林世严,“唔。”
阿念,“先不要……告诉他……除非我能确定……倘若能救得一命是最好……”
林世严,“唔。”
阿念心中想着救人,话语听上去十分温柔。林世严忍不住又转过眼来看着他。岂料阿念想着想着便已跨过门槛,入屋去了。
第77章
阿念入屋时,陆子轩正单膝跪在床头,将一把尿壶塞入他大哥的被中,给他的大哥把尿。阿念走到陆子轩身后一看,那陆子昂生得和陆子轩有九分相似,此时双目紧闭,唇色发白,形容枯槁。
陆子轩看似是个糙汉,对他的大哥却十分耐心,轻声唤他,让他小解。那陆子昂被他唤了几声,微睁开眼。不一会儿,忽然紧锁起眉,神色十分痛苦。
阿念见他神色不寻常,上前轻声道,“容我看看。”说罢小心掀起被子,探头看他小解。陆子轩以一种古怪眼神看他,阿念亦不在意,侧过身让屋外光透进被子,细一看,陆子昂尿中带血,呈浓红色,已如排血一般了。阿念目中露出一丝惊讶,未曾想到已经严重到这地步了。
他看了一眼便将被子放下,立在一旁等着。陆子轩侍候大哥小解后,将尿壶搁在地上,去外头洗了把手,抓着一块抹布回到屋中。阿念见他回来,道,“去寻个冬……冬……”边说边指着陆子昂头下的瓷枕。
林世严会意,替他道,“冬枕。”
阿念点头,“垫在他身下。”
陆子轩将手头抹布丢在桌上,心说这人话也说不清,却莫名其妙跟他来这儿指手画脚,一时心中不耐,口吻未免粗鲁,怀疑道,“你做甚?”话音刚落,冷不丁听到林世严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按他说的做。”
那句话丢得斩钉截铁,毫无余地。陆子轩敢怒不敢言,瞪着双目不做声了。他亦是习武之人,深知自己在这高个子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听之任之。咬咬牙,转身去橱柜里找了个软枕来给陆子昂垫上。阿念搬了个凳子,在床侧坐了下来,从被中掏出陆子昂的手,垫在自己的膝盖上细细为他把脉。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