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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红楼之珠玉 作者:M的马甲君

    正文 第20节

    红楼之珠玉 作者:M的马甲君

    第20节

    却说这干人是什么人,乃是大有来头,正是当初围攻凤阳府的贼兵洪绪麾下逃逸的贼兵,当日凤阳战败,洪绪率众突围后逃往洪泽湖与楼震汇合。另一小部分为数不多的贼兵死里逃生,遂分散成为数十人的小队,沦为流寇,逃往安徽、江苏与河南边境处,靠抢劫沿途村庄为生。因城镇中官兵纠察甚严,这干散贼因了人少力微,亦不敢进入城镇中打劫,只得东躲西藏,在那人迹罕至处穿行往来。遂今日逃窜了一日之后,待入夜后方才发现了这地处偏僻林间的月老宫,众贼皆是精疲力竭,方欲进入歇息躲藏。

    此番听罢那老道百般推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见其中一名大汉似是头领的人物立起身来,步至那宫门前,隔着门板对里间的老道叱道:“臭道士,做何这般推三阻四的,出家人不该慈悲为怀、乐善好施吗?众兄弟奔波了一日,正愁没个地方休憩,便遇着你这月宫。你道是你这处地小,爷们亦不问你借那厢房,便将那大殿分与兄弟们暂住一夜便是,明日天亮便走。你何故竟将爷们拒之门外?!”那汉子身旁更有人起哄撂狠话道:“爷们刀剑不眨眼的,臭道士废话少说,赶紧给爷们把门开了,否则便将你这月宫夷为平地!”

    却说那老道此番好说歹说只不见效,见推之不过,只得开了宫门,允了一干贼人入内。那老道跟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道:“请各位好汉爷千万行行好,贫道这处庙宇虽小,到底是月老他老人家显灵之地,还请大爷们莫要触犯了仙家才是。”

    那头领闻罢倒也满不在乎地应下了,命了众贼在前院的月老殿中横七竖八地占地歇下。这头领倒也并未向老道索要饭食,只命他端了水来孝敬便是。老道无法,只得命小道去打了井水来。

    随后那老道亦是在那头领一侧恳求道:“好汉爷且千万行行好,歇在这大殿里便好,请好汉爷们高抬贵脚,小庙里头后院有那神仙,莫要进去冲撞了……”

    那头领闻言并未放在心上,挥挥手便将老道打发了。

    另一边,后院里煦玉尚未歇下,正坐于灯下读书,山中一到入夜便格外寒凉,煦玉又命了小子们为自己寻来暖炉。对那前院响起的一片吵杂之声倒也并未放在心上。不多时只见执扇与咏赋抬了那暖炉进屋,一面神色慌张地说道:“大少爷,不好了,刚才宫主前去应门,似是将些不三不四的人领了进来……”

    煦玉闻罢倒也未曾上心,便连目光亦未离开书本,只随口答句:“想必是出家之人需得行善积德,方才将人引入这月宫中供其停留休憩罢。”

    执扇则对曰:“然小的方才在那仪门边偷觑了一眼,那些人举止荒疏粗鲁,都骑了马来的,吆喝着向宫主要求借宿。宫主本不欲他们进这宫里,奈何他们以撂狠话威逼,宫主莫可奈何,只得屈从……”

    煦玉闻言一面从一旁咏赋手里接过茶盏饮毕,一面漫不经心对曰:“宫主慈悲为怀,或可便不忍将之拒之门外。”

    却说那一干贼子到此已是疲惫不堪,本并未有进入后院窥探掠夺之念,只道是此处不过是世人进香问仙之地,一见之下是陈旧古老,想必因是道士居住之地,倒也无甚可抢之物。不料其中一名贼人尿急欲出恭,在大殿附近转悠一阵,便往了那后院来,见后院这处僻静,便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忙不迭解衣撒尿。期间那贼人尚且拿眼四处偷觑,在夜幕笼罩中,隐隐约约目见后院马厩处停着几辆马车,一见之下便知那车舆帷幔用料讲究。遂那贼子忙不迭提上裤子,蹑手蹑脚地靠近那马车上下摩挲打量,口中一面自顾自念叨着:“俺便说那臭道士何故推三阻四的,原来这内院中停了贵人。此番撞在俺弟兄们手中,少不得吃了这块肥肉才是。”说罢便又亟亟出了这仪门,奔至那头领跟前将方才所见添油加醋地告知与他。那头领闻言登时兴味大发,喜得眼神一亮,随即命那贼子领路,率领身侧众贼闯进内院中一视究竟。

    另一边那老道闻讯匆匆赶来,阻之不迭,奈何此番那头领便连老道亦是怨上了,挥手蛮横地推开老道,不顾其他道人阻拦,便闯进了内院。又命贼众拾了火把前来,火光之中只见那马车果真非普通人家的体制,布置舒适华贵。可知这停在后院的贵人定是不凡,只道是这时不就势“作为”一把,更待何时?天上掉下的馅饼,哪有不接之理?如此岂不枉费了自己一干人操此行当。遂气势汹汹地领着众贼闯进里间厢房,逐一挨个搜寻,闹得那内厢房中各处鸡犬不宁。

    却说这边内院中那领路的沈姓官吏并了蔡史二师爷皆是居于煦玉房间的左近,彼时蔡史二人正于房中对弈,另一边房中那官吏正待歇下,便见一干大汉蛮狠地闯将进来,手持利刃,吆喝着令他们交出金银等物。那贼子头领率先步入那官吏的房中,那官吏虽心下大骇,然面上亦是强逞官威喝道:“这里是商丘驿站官吏,尔等、尔等贼子好大的胆子,胆敢以下犯上!”

    头领闻罢那官吏之言,冷哼一声,不提防间猛地一挥手中钢刀,未待那官吏言毕便将之斩杀,随后道句:“此番杀的便是你!俺们与那朝廷狗官有不共戴天之仇!”

    话音刚落,便听闯入隔壁厢房的贼兵吆喝道:“……快快将金银拿出孝敬大爷们!”那头领闻言命随从搜检这官吏屋子,自己又提步往了这边厢房里来,正是煦玉所居之所。头领拿目光将屋内光景扫视一通,只见这屋内立有数人,靠窗案前正立着一位美服华裳的青年公子,正是煦玉。正一手拽着一书一手持着撰扇,可知方才正在阅读。他跟前还有两个小子挡在前面。那头领见状便知那青年公子正是这屋里的头儿,便直往了窗前行来。煦玉跟前的一人见头领靠近,已是骇得双股乱颤,然仍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那处。另一人则忙不迭赔笑乞求道:“好汉爷行行好,小的等给您跪下,求您高抬贵手!……”

    那头领对跟前二人视而不见,只伸手一把拂开那浑身发颤的小子,举起方才那把染血的钢刀用刀尖挑起煦玉的下颌,刀尖上的血顿时便沾在煦玉面上。只见跟前之人生得一张修眉星眸的清俊面皮,头领登时舔了舔嘴唇,舔着脸讪笑道:“好俊的哥儿。”

    然却见煦玉面色平静,眸中毫无畏惧,直视那头领的目光中无丝毫闪躲之色,闻罢那头领之言登时秀眉倒竖,手持撰扇挪开挑着自己下颌的钢刀。又将另一手中握着的书本掷下,从云袖中掏出丝帕一把拭去沾在自己面上的鲜血,随后便将丝帕掷于地面,冷然对曰:“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尔等歹人此番休要欺人太甚!”

    那头领见状呆愣片晌,一旁的执扇瞅准那头领松懈的一瞬间,猛地将煦玉扑向一旁,远离那头领钢刀的范围之内。随后从枕下抽出一柄长剑,持剑挡在煦玉跟前喝道:“你们休要上前,大不了今日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

    ☆、第六十六回 出任学差逢凶化吉(七)

    ?  头领见罢此景道句“好小子,胆子不小”,话音刚落,便听见远处传来喊杀声,随后便见几名贼子奔至头领跟前急道:“大哥,不好了,我们被官兵包围了!”

    头领闻言大惊,反诘道:“这地方怎的有官兵?!”说着便也急地顾不上屋内煦玉等人,忙不迭出了后院厢房,只见院落四周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影,纷纷举着火把。不少冲上前去的贼人皆被乱箭射死。随后只听那干蓦然出现的官兵中一七品武官装扮之人喊道:“院中的贼子听着,尔等已被包围,此番是插翅难飞,还不快快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那头领见此番官兵人多势众,心下已是骇极,方才念起不若便将屋内那公子掳为人质,与那官兵谈判对峙,再伺机突围。不料此番待那头领再度抽身返回,只见方才旁屋之人纷纷聚集在煦玉房中,众人将煦玉护在身后,执扇一人持剑守在门前,威风凛凛,勇不可挡,见贼人靠近便杀,现下已打杀了几名企图上前的贼兵。那头领见难以轻易突破执扇,而外厢官兵喊杀声愈大,且夹杂着自己众弟兄的惨叫声。随后只听一阵脚步声并喊杀声传来,那官兵已冲进了这后院厢房之中,将这厢房围得如铁桶一般。而头领身边围着的十数名贼子则一个个接连被官兵斩杀,头领惶遽四顾,只见此番已是腹背受敌,登时慌了心神,乱了阵脚。门前执扇看准时机,举剑猛地砍向那头领持刀的一手,顿时只见那头领大叫一声,断肢落地,血流如注。周遭官兵随即围拢上来,剩余贼兵惟有缴械投降。

    随后只见从官兵之中步出一人,一面收剑入匣一面进了屋中,正是方才令贼兵投降之人。该人步至煦玉跟前跪下请罪道:“卑职救驾来迟,还请林大人降罪。”

    见此间事了,身侧作歌诵词二人便从旁扶了煦玉坐下,煦玉将手中那柄撰扇弃于地,示意咏赋另取一柄来。随后方才转向跟前行礼的将领笑道:“将军请起,此番林某全仗将军相助。不知将军尊姓大名、所属何部,如何竟前来这月老宫退敌相救。”

    那将领闻言起身,答道:“卑职名叫丁寿祺,本是五王爷麾下把总。如今为王爷任命护送忘嗔道长北上神京。道长曾卜卦,算准今日林大人有劫,遂命卑职等率骑兵前来相救。赶来的途中我等尚还目见有传信的烟火,恰好为我等指明了月老宫的方位。”

    煦玉听罢大感意外,惊道:“此番竟是干爹?!不知干爹现下人在何处?”

    丁寿祺道:“道长此番正于商丘县衙之中,与知县大人一道,随后便与知县大人一道前来接应林大人。”

    却说忘嗔回京之时曾占了一卦,卦象显示途中会与故人邂逅并解故人之危。遂此番一路之上忘嗔便也只顾游山玩水,一路经由江苏、安徽缓慢北上。而护送他北上的丁寿祺等人因五皇子并未规定行程期限,惟命其听从忘嗔指示。遂随行众人便也跟从忘嗔一道四处游历,只赞差事轻松。待一行人行至河南境内之时,忘嗔忽地便停在归德府,只道是自己欲在此地面见一故友,待见到该人之后方才继续北上。随后前往拜见一番昔日旧友商丘知县杜寿朋,从杜寿朋口中得知朝中钦差、江西学政林煦玉不日前抵达归德府,现下正前往月老宫祭拜,随后便前往永城,从永城南下安徽。忘嗔闻知此事,便也明了之前那卦象之意,便是令他在此解煦玉之危。遂方才命了丁寿祺率领护送自己北上的骑兵赶往商丘西南的月老宫,方有了营救之事。

    而此番那商丘知县杜寿朋闻知朝廷命官于自己治下境内遭贼人侵扰,登时便骇得六神无主。更兼了此乃朝中三品大员,学政虽不加品,然此番出使江西乃是钦差,若是就此生出三长两短,他这一知县少不得被追究一个保护不力之责。遂待丁寿祺率军前往月老宫后,杜寿朋又率领衙子与忘嗔一道赶到了月老宫。随后率先前往煦玉跟前叩头请罪,只道是此番林大人吉人天相,好在有惊无险,下官随即将那贼子一干人等押送县衙治罪,并审问出主使之人,定给大人一个交待。请大人千万开恩,在圣上跟前宽言几句。煦玉闻罢倒也不甚在意,道曰此番贼子来袭,官兵已将之尽数剿灭,再无后患,自己亦并无损失,无需小题大做。那杜寿朋闻罢知晓煦玉无意于此事之上做甚文章,遂忙不迭千恩万谢过了。随后那杜寿朋为谨慎起见,欲邀请煦玉前往商丘县衙休憩,煦玉以夜间行事多有不便为由谢绝。之后煦玉便也不耐烦应付这杜寿朋,转而与忘嗔招呼一番。

    煦玉起身与忘嗔见礼毕,先行谢过忘嗔的救命之恩,随后念及彼此多年不见,便也不欲就此歇下,与了忘嗔互道了寒温,叙了契阔。此番忘嗔乍见煦玉,心下亦十分感念,只道是数年不见,只不料如今哥儿身子愈发不如从前了,此乃何故。煦玉闻罢只得寻了理由来搪塞一阵,只道是自己行程漫漫,多半是因了水土不服之故,身子较了在家之时自是不如了。随后便忙问忘嗔此番如何与五皇子的部下一道回京,忘嗔遂将自己上京之时邂逅南征的王师并于帐下暂居一事详述一番。煦玉闻罢大为意外,随即便问起贾珠之事。忘嗔则道贾珠万事皆好,又身为帐中文士,无需上阵拼杀,自是无可忧虑之处。煦玉闻言方才安下心来。此番他二人聊兴正浓,聊至三更方才各自歇下。

    另一边,却说方才执扇情急之下持剑护卫煦玉,砍杀贼人数名,待此番事了,方才回过神来,见贼人尸身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登时大惊失色,口里一面嚷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一面抱头蜷缩在墙角边瑟瑟发抖。煦玉见状不禁哑然失笑,起身步至执扇身侧说道:“方才尚还那般势不可挡,如今怎的竟又这般胆小如鼠,竟抖若筛糠?”

    执扇后知后觉地抬头循声望来,见跟前站立之人正是煦玉,随即伸手一把抱住煦玉双腿,一面嗫喏着说道:“大、大少爷,执扇、执扇杀人了!”

    只见跟前煦玉因执扇此举站立不稳差点跌倒,伸手扶住身旁墙壁方才稳住身子,随后开口打趣道:“是啊,少爷已然目见了,你手持长剑手刃数贼,勇猛果敢亦不过如此耳……”

    执扇打断煦玉之言对曰:“可是当初大爷教导执扇之时,只为令执扇能够自卫卫人,并未教导执扇杀人……”

    煦玉则道:“大抵自卫卫人亦难免伤人杀人之日,你自持剑伊始,便应有此觉悟。否则莫若赤手离刃,但凭他人宰割,方可避免伤人。”

    执扇:“……”

    煦玉随后又执着撰扇点了点执扇前额说道:“你今日乏了,我这处无需你伺候,你且下去歇下。”随后又指派咏赋领着执扇往了别屋歇下。

    一旁咏赋答是,随即上前踹了执扇一脚,谐谑道:“你还要搂到什么时候,还不撂了手去。一大老爷们跟个娘们似的搂着少爷撒娇,像个甚形状?方才还恁般有气势,原来亦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见执扇松了手,方将执扇拉起来,拽出了屋,又道,“惯常皆是由你贴身侍奉大少爷,今日少爷见了你这熊样,特准了你歇息不伺候,当真便宜了你小子!……”随后他二人往一旁去了不提。

    次日,煦玉睡至辰时方才起身。而那杜寿朋自是一夜未眠,命县衙捕头将这被擒的十名贼人并了那头领一并逮捕押往商丘县衙,连夜开堂审问,连番拶指杖笞一阵,打得一干贼子体无完肤、血流如注,有进的气儿无出的气儿。审问清楚这干贼人的身份,原是马贼残部,随后杜寿朋便将供状写下,将这十人问了数条天大的罪状,处以斩首示众。随即便命这十人签字画押,欲凭此给煦玉一个交待,以重责重罚贼子来掩盖自己保护不力之责。又在上陈事件的折子上惟写明此番自己率衙中捕头与钦命学差林大人并五王爷部下一道剿灭境内马贼残部余孽,而将钦差大臣于己治下地区受困之事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次日一大清早便命衙差前往月老宫请煦玉移驾府衙受理贼人之事。煦玉见请,虽并未推脱,然心上亦是毫不在意,待到睡醒起身,吃了早膳、梳洗着装毕,方才上车随衙差前往商丘县衙。彼时那衙差在月老宫已候了两个时辰。

    此番来到商丘县衙,那杜寿朋哪里是等候煦玉前来受理此事,早将一应诸事独自料理完毕。只待呈上那贼人供状并自己所写罪状判决并上述此事的折子。煦玉不过草草览视一遍,对其上之言但笑不语。反倒是跟随煦玉前来的蔡史二师爷道曰“发生此事当真令人嗟叹,若非王师即是赶到,我们大人险些便交待在知县大人这处了”、“此番林大人乃是吉人天相,未遭那贼首屠戮,只不幸的便是驿站的沈大人,为那贼首所害,着实令人唏嘘嗟叹”。那杜寿朋闻言止不住冷汗直冒,忙不迭从旁赔笑一阵,随后又提议曰自己此番定遣了衙里身手最好的捕快一路护送林大人前往南昌府上任,担保大人安全,再无此事。之后又于衙中设下酒宴,那蔡史二人特意提醒杜寿朋曰大人不进荤膻,需备了斋馔方可,那杜寿朋闻言会意,命厨下准备。

    此番待用过午膳,煦玉便道在此耽搁一阵,自己需即刻南下,以免误了时辰。杜寿朋闻言是断然不敢阻拦,只道是大人差事行程要紧,忙将护送衙差调遣妥当。言毕又送程仪。煦玉又与忘嗔话别一阵,忘嗔只道是他已于昨日为哥儿占了一卦,卦象显示前路已再无歧路灾事,哥儿大可放心前往。煦玉闻言谢过了,随后又再次向丁寿祺道谢,并曰待自己回京之后,定会于五王爷跟前当面致谢。言毕,方辞了众人,领着一干随从卫队启程南下往永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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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一)

    ?  却说煦玉之后的行程便正如忘嗔所言再无枝节,煦玉仍旧一路走一路停,亦不敢太过疲累以免途中旧疾复发。如此走了近一月,方才穿过安徽到达江西境内。先于九江府乘舟南下前往五老峰南麓的庐山书院视察。此番庐山书院因位属江西境内,自是属煦玉治下,彼时煦玉到达,南康知府刘绍向并现任书院洞主许贞元前往迎接。却说该书院位列衡阳石鼓书院、湖南岳麓书院,河南应天书院此四大书院之首,煦玉对于此处亦是如雷贯耳,早已心生向往。此番前来除却公事,倒也着实欲尽兴游历观览一番。

    入了书院,只见处处齐整洁净,可知洞主等人为应付今日学差视察很是下了番工夫。此番先入书院头个院落先贤书院观看,随后入棂星门院,过棂星石坊,通礼圣门,入礼圣殿,煦玉接过许贞元递来的燃香亲自向圣人及其门徒上香祭拜。待从礼圣殿出,又往东进入白鹿书院,只见西廊柱上有联曰“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东廊柱联则是“傍百年树,读万卷书”。入了白鹿书院便是御书阁,此番圣上下旨御赐《十三经注疏》、《廿一史》、《古文渊鉴》、《朱子全集》等书,正是由煦玉将书与圣旨一并携来此处,收入阁中。遂此番的御书阁乃是由南康知府刘绍向并南康知县一道重新修葺而成,其间气象自是与了别处大为不同。随后又入明伦堂、白鹿洞、思贤台、紫阳书院等处览视一番,则不消赘述。

    却说庐山书院虽为私人书院,然名声在外,讲学之风长盛不衰。南宋之时此地便有陆公受朱子之邀前来讲道,堪称天下书院教学史上之佳话。遂庐山书院自古皆有学术争鸣的传统,各派大儒学究皆喜来此讲学。此番因煦玉因是英年折桂,又为京师才子,岳岳英才、声名远扬,遂此番书院洞主许贞元亦邀请煦玉为院中儒生讲道一回。煦玉闻之,亦不矫情固辞,欣然应允,当即于明伦堂登台讲席,侃侃而谈,取《礼记·学记》中一段“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陈平生之所感,畅谈君子治学之途与径,勉励在座众生勿忘学海无涯而求学不止;又需牢记君子之道,贵在切己体道、毋负其志。此讲晓白敷畅,恳切明了,盖听者闻之无不动心投入,深为所感。

    此间事毕,洞主又领众人往了紫阳书院东面的延宾馆而去,此处乃是待客联谊之所,遂洞主自是于此处招待煦玉等人。此番煦玉大致游遍整个庐山书院,深觉书院头个院落先贤书院空旷单调了些许。又念及书院得以拥有如今体制规模,得益于当初朱子的苦心经营,加之此番圣上赐书,其间亦有《朱子全集》,可谓有意弘扬彰显朱子之学,遂煦玉提议不若于先贤书院中另建一朱子祠,用以专祀朱子。此番煦玉虽以商议口吻,然以目视从旁南康知府,眸光中颇有责成督建之意,那刘绍向见状忙不迭应下,心下一面犯愁,只道是提督学政大人发话,他一介地方之臣何敢不从,只这建祠银两又从何而来。正于心中暗忖,便闻见洞主许贞元从旁言道:“大人所言甚是,不才许某早先便有此意图。奈何近些年来书院学生日增,书院所费愈弥,遂此事耽搁至今迟迟未曾得以起废建新……”

    那刘绍向闻罢此话心下一凛,只道是那许贞元如此一说,只以了书院资费匮缺为由,将此事推个干净,另又暗示曰书院缺资乃是地方政府筹资不利,竟将责失间接推往他身上,当真险恶。念及于此,又从旁觑了一眼煦玉神色,见其亦在寻思,随后便听煦玉说道:“以了在下浅见,该地学风昌盛,想必思慕圣贤、向往圣教者乃是大有人在。遂此番知府大人可张贴告示,将书院建新之意广而告之,向此地官宦缙绅募得捐资,用以建祠。大人意下如何?”言毕又转向许贞元道,“洞主亦可借此将书院中年久失修、损坏腐朽之处再行修葺,方可为学子习学僻得一尚佳之地。”他二人闻罢此话皆忙不迭应下了。

    却说待煦玉离开南康府后,时逾一载有余,朱子祠方才建成,彼时煦玉于江西任期已到,正待回京,北上归京之时尚及前往庐山一视,只见祠中竖有朱子自画像石刻,左有刘绍向所攥《文公朱子专祠碑记》,右有《庐山书院教条》碑刻,对于他二人所建倒也甚为满意,随后对一旁目视着自己意有所指的二人老神在在地道句:“待在下回京之后,定将二位所为向圣上禀明。”身侧刘许二人闻言忙不迭躬身致谢,此番则按下不表。

    此番离开庐山书院,煦玉一行人方沿赣江南下到达南昌府的钦命提督学政衙署,亦称学署,正是钦命学差居住之处。彼时已至月末,次日便是下月初一。到达该地之时,煦玉又染风寒,体虚神倦。饶是如此,次日仍勉力强撑着出席豫章书院的学政按临仪式。率领书院教授生员前往孔庙祭礼,随后于书院明伦堂集合,督视书院教授恭捧宣讲《训士规条》。只见有那触犯禁例的生员惟可于阶下跪听,其余众人则肃立恭听。待宣读仪式毕,煦玉便与书院一干人等视察孔庙、明伦堂、尊经阁以及学生斋舍等地,对这豫章书院各处建筑设施倒也尚还满意。只道是此书院不愧为南昌府府学所在地,虽不及京师国子监,尚且维护得当。

    待视察完毕,煦玉仍回到明伦堂,坚持登台宣讲。彼时豫章书院的生员年龄不一,然无不是以取试为目标,且在座皆为乡试未能及第之人,知晓跟前新赴任的学台大人林煦玉乃是年方十六便已功成名就,杏林独步、雁塔题名,如今亦是未满而立便已官至三品,钦命学台。如今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之下便知果真不愧为玉堂金马、才子神仙,众生员无不歆羡仰慕。

    随后煦玉便以《易经》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两句敷衍其旨,阐明君子当以“厚德博学”为终身人格修养与追求;次以《论语》中“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句阐明求学当以通博好德为志,杜绝惟取试致用的小人之为,陈平生之志,又作谆谆教诲的恳切之语。宣讲虽不过短短一席话,宣讲之人精神欠佳、嗓音略为沙哑,仍令在场众生员无不感念触动。最后煦玉仍是取诺,待公务之余且己身大愈之后,再行前来为书院学子讲经论史。众人闻罢无不欣悦。

    此番待宣讲毕,又有诸多生员围在煦玉身侧请教学台读书之法,煦玉笑云:“若言尔等,当是‘五经娴熟,兼长百家’;若言本官,当是博采众长耳,经史子集则无不涉猎……”

    待被问及取试之法,只道是学台大人少年探花及第,定有巧于他人之法。煦玉则对曰:“无甚取巧之法,无外乎‘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耳,再辅之以‘深思而慎取’,规避‘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便也不惧不能得意也。”

    之后又有生员问曰“取试惟论八股应制时文,大人亦是如此吔”,煦玉则道:“若本官面试,但凡经解、史论、诗赋杂著之类无所不包,但取那经史娴熟、博闻强识之人。”众生员闻言皆感叹一回。

    明伦堂中众人正说着,不料却忽闻窗外传来一阵呵斥声:“……怎又是你这穷酸骨头,不好好看门,趴在这处偷懒,此番定要好生教训一番!……来人,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这边煦玉闻罢忙不迭起身步出明伦堂以视究竟,只见一名执事装扮的人正指挥两名公人架起一门子打扮之人往了门外去了。身旁跟着的豫章书院教授王象瑜冷不丁说道:“又是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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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二)

    ?  一旁煦玉闻言问道:“此番此人是出了何事?”

    王象瑜答道:“回大人,说来惭愧,此番令大人见罢这等丑事。此人乃是书院一门子,奈何不好生看门传讯,竟是游手好闲,下官于明伦堂讲学之时已是数次目见此人于窗外偷觑,被执事人等拿住,教训惩戒一番,亦不知悔改,此番定将之严加惩戒后逐出书院……”

    煦玉闻罢不言,只听那院外响起一阵噼里啪啦板子打在肉身上的声音混合着门子的惨叫。煦玉寻思片晌,对身侧王象瑜说道:“且先住了惩戒,将人带来此处,令我得见一番。”

    那王象瑜听罢虽不解其意,亦只得依言命那执事先行住了手,此番只见那门子已被打得双股流血,腿不能行,那公人只得一左一右将之架到煦玉跟前。随后又命那门子跪下,只听跟前煦玉问道:“你何故几次三番趴于窗外偷觑生员习学,可是其中有识得之人?”

    那门子见问,忙不迭忍痛答道:“回大人的话,小的名叫岳维翰,本籍江苏淮安人,在家之时亦读过几年书。之前因两江战乱,恐被兵灾殃及,方才携了家人逃至此处。因无力谋生,只得于豫章书院中充了一门子。只不甘就此放弃举业之途,遂每逢教官授业之时,皆欲从旁偷闻一二……”

    煦玉闻罢那岳维翰之言,很是感慨,又见其言谈举止并非如无知莽汉那般,亦是一派斯文,便命一旁的王象瑜唤人来为这岳维翰止血涂药,片晌后岳维翰便可站立行走。

    煦玉随后又问道:“你既言尝习学数载,经书读过几许?”

    岳维翰答道:“回大人,四书了了,五经不熟。”

    煦玉遂道:“如此,我且问你一问。”说着缓缓撑开手中撰扇,因身子乏力,遂又命人抬来太师椅坐下,无需借助任何书本,只凭空将四书五经中的章句信手拈来考问这岳维翰,查其对经文的熟识程度,考罢经文又考经解。

    周遭众生员并了那王象瑜皆从旁观看,因众生皆乃府学生员,遂俱是心高气傲,心下对了这出自寒门尚未进学的穷酸白丁很是瞧不上眼,对其惯常于窗外偷听之举亦是知晓。此番见学台大人欲考较此人,便也皆存了幸灾乐祸、欲看那岳维翰出丑之心。只不料那岳维翰竟能对答如流,即便有一二错处,不过是细微处的字词句读而已。一干亟待下场的旁观之人见状暗地里冷汗直冒,只道是若是如此问到自己,自己也未必能一一答出而无丝毫错处。待考完经文又考经解,只见这岳维翰亦是答得言语流畅、有条不紊。

    终于只见座上煦玉颔首,道句:“你四书经文倒也娴熟,经解亦能合乎要求。只需再将五经诵熟读透便可。”

    此番众人见罢此景早已拜服,不是对那岳维翰,而是对了座上煦玉。却说朝廷往昔派遣学政,惟德行品性为是。而其中不少学政因考取进士年代久远,对早年所诵熟的四书五经早已遗忘大半,遂导致学政无法衡文的现象屡有发生,亦给了该地考生可趁之机。不料如今的这位学台大人离当年的进士及第亦是过去了十余载,然却将那四书五经的内容倒背如流,无需借助任何书本便能随口道来,且连细微末节之处的字词句读亦是丝毫无错。见罢此景众生员心下钦佩之余亦是忐忑难安,只道是学台大人如此“明察秋毫”,只怕不久之后的科考,便也再难敷衍了事了。

    众人正如此沉思默想着,便见座上煦玉猛地一阵咳嗽,拿那丝帕掩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手中撰扇亦跌落在地。他身后的蔡史二人忙不迭为他轻拍后背,随即劝道:“世兄,你昨日便染疾在身,今日未曾大愈便来此操劳,此番已是难以支持,且先行回学署歇下将养方是。”

    而煦玉跟前的岳维翰则眼明手快地将煦玉掉落的撰扇拾起,待煦玉总算缓过气来,忙不迭跪下,将撰扇举过头顶拜道:“此番大人虽未曾追责小的,然大人却惟有令小的拜倒折服的余地,小的便是再行苦读十载亦难及大人对五经的娴熟领悟程度,大人莫不是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小的此番有眼不识泰山,斗胆请教大人名讳尊号。”

    此话一出,众生员无不叹服这穷酸白丁还真会见机而上,这阿谀拍马的手段,分明较在场谁人都高!煦玉闻言但笑不答,惟从那岳维翰手中接过撰扇,道句“多谢”。其中一生员眼馋不过,忙不迭出声讥讽道:“真乃见识浅薄之人,竟不知座上林大人是何方神圣!昔时谢康乐有言‘天下文才,曹子建独占八斗’,如今京师盛传:‘天下文才一石,而侯林二才子共占九斗,余者天下文士分之。’林大人乃是与督察院给事中侯大人齐名的京师才子,才高八斗、学贯二酉,文成七步、日诵万言,年方十六已位列三鼎甲,如今位居朝中三品詹事。如何是你这莽撞无知之人可望其项背的……”

    众人闻罢此言亦于心下暗道曰“这拍马手段较那岳维翰只怕是过之而无不及”,正待看座上煦玉如何应对,便见煦玉淡淡道句:“既修圣贤之道,便需谨记居官处世须有气节,力戒专讲酬酢世故、谄媚逢迎,惟有人品高峻、立志远大,方不辱斯文。”此话一出,众人皆明了那语中隐含的指斥之意,顿感汗颜。随后只见煦玉又转向那岳维翰道:“此番你且随我回去学署,我有事交待你。”言毕,煦玉起身告辞,随后上轿而去。众生员并王象瑜一道将之送出书院。只见那岳维翰亦随轿马而行,一日之内从门子一跃而得学台赏识,其得意之状不消细述。

    待煦玉一行人回到学署,彼时煦玉已是病沉难支、头晕眼花,身侧一干人等劝之不迭,执扇最是张狂,对煦玉说道:“我的好少爷,你自己便是体虚身弱、病势加重,若再这般不顾一切地折腾,届时莫说整治赣省学风士风,只怕连自己亦交待在此地了。总归了会如此,执扇少不得会被大爷老太太邵先生打死,不若便就此拿剑将自己抹了干净!……”

    煦玉被此话逗乐,一面咳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曰:“好个顽劣异常、口不留德的小子,我这处何人似你这般?皆是素昔珠儿将你纵容得过了,无怪乎当初珠儿便道欲撕了你的嘴!……”

    执扇一面围着煦玉帮他拍背,一面对曰:“此番大少爷既提起大爷,便是不为疼执扇一回,看在大爷的份上亦该保重自己方是。”

    煦玉笑曰:“你既如是说,此番便依了你。”

    随后执扇自是指挥家人端了药来令煦玉饮了,随后又传上饭来,煦玉吃了一碗粥,并几道清淡小菜。待吃罢晚膳,煦玉便也歇下。

    另一边那跟来的岳维翰只道是学台大人有事吩咐,不料待到自己跟来学署之后,却见学台大人因病歇下,将自己晾在一旁。正惶遽不安之时,便见一青年指挥一干家人端了客馔到房中,青年自称是林大人的执事,名唤林士简,告知岳维翰曰:“少爷旧疾发作,今日出席豫章书院的按临仪式已是强撑,此番已是无力料理兄台之事,惟待少爷好转之后再行商议。兄台若是放心不下家里,晚膳过后小的遣人护送兄台归家。若是兄台欲留在此处,也请自便,小的领了兄台去客房住下。”

    那岳维翰闻言心下暗忖,只道是好不容易为学台赏识,若是就此回去,老爷大人们通常是贵人事忙的,过后便将自己之事置诸脑后,自己无名无地位,再行返回此处寻他商议,只怕便不认账了。何况若自己就此这般回去,还不知会受那干素昔目中无人的生员们如何奚落。如今无甚他事较了此事更为要紧,不若便留着此处守着,待他一有空闲便求见一番,好歹此番他家人并未倚仗官威将自己赶出学署。如此念着便说道:“今日已晚,小的亦不可如此前往烦扰了林大人,小的暂且住下,待大人康复闲暇,再作定夺。此番小的有事烦请林爷相助,可否代小的送一封家书给家中老母内人?”

    林士简听罢首肯,问他家住何处,岳维翰答正是豫章书院中。随后便取纸将信快速写成,只道是自己此番正于学台林大人处听候吩咐,待此间事了便归家去,切勿记挂。随后便将信交给林士简,唤人送去。

    之后只听林士简又道:“此番兄台歇在此处,万事自便。若有什么吩咐,唤人寻小的便是,无需专程寻了少爷。”

    那岳维翰听罢只得应下。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三)

    ?  却说之后几日,煦玉却是大病一场,期间学政任上诸事均无力实行,只得待身子大愈之后再行料理。此番煦玉染疾大病一事亦传入南昌知府耳中,知府大人亦忙不迭赶来探视慰问,又闻说此番煦玉身侧诸人均不敢请医就诊,遂忙不迭自行荐了当地一名医前来问诊。那先生诊视过后道曰大人不过是因了素昔体弱,近日又感风寒,加之连日操劳,兼了水土不服之症,遂病情来势汹汹。道是此番只需好生静养,注重保暖,按从前药方服用即可,切勿操劳。又为煦玉额外开了一剂药方,以防万一。这边煦玉等人谢过了,招待过茶果,林士简将人领去隔壁写了方子,煦玉命好生酬谢过了,方将人送了出去。而因之前应麟有言在先曰不可在外随意寻医就诊,以免误遭庸医,遂那方子便也不敢随意服用,煦玉只得先行令蔡新将此事并脉案药方一并去信与应麟知晓,只仍服用从前之药,待应麟回信后再行依言行事。

    而那留在学署的岳维翰见煦玉卧床多日,不见好转,不禁越发惴惴不安。终于经过几日精心调养,煦玉方能起身。彼时正值连日的阴霾后天气放晴,难得见到云破日来之时,煦玉忙不迭便命周遭伺候的家人将房中的书本拿去院中晒。遂不多时便见家人来来回回于院子与书房之间穿梭,客房中的岳维翰听罢院中动静,忙不迭前来探视,只见书房中煦玉正披衣坐着,指挥家人晒书。那岳维翰随即亦主动前往帮忙,只盼着自己于煦玉跟前来回几遭,煦玉能忆起自己之事。

    此番倒也并未白费功夫,待将书房的书册俱搬往院中之后,煦玉总算留意到其间的岳维翰,遂问了句:“你还在这处?”

    那岳维翰闻言心下一颤,只道是煦玉别是贵人多忘事,如此又当如何是好,遂忙不迭赔笑道:“大人吩咐小的前来听候大人指示,小的未待大人首肯,不敢擅离。”

    煦玉听罢这话颔首对曰:“我病了数日,难为你等到此时。”随后便令岳维翰从旁坐了,一面接过执扇从旁递来的天青色汝窑官瓷茶盏,一面询问岳维翰诸事,那岳维翰自是一一作答。自谓自己先父曾得中举人,然福薄早逝,自己亦曾随同一道习学读书。如今家中惟老母并荆妻,且妻子体弱多病,又因家境困窘,亦无力寻医问诊。半年前黄巾举兵叛乱,曾在江苏各府州广征兵丁,恐被其牵连,只得弃家,举家迁至此地谋生。

    煦玉听罢对曰:“你父亦曾以取试为业,如今你当应继承其志。若非取试不可冒籍,我大可令你在我治下之处应举。然举业至关重要,断不可轻误了。此番我从邸报中闻知王师已收复凤阳、淮安等城池,想必恢复江苏、安徽两省取士之事已是指日可待。如此你大可筹备回乡取试之事,待朝中宣布此地举业恢复如初,你便可下场……”

    煦玉正如此说着,便听屋外传来一阵阵隆隆的雷声,随后便是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煦玉闻罢忙不迭立起身,指挥家人一道将院中晒着的书本赶紧收回房中,一面在心里纳罕曰“方才尚且还是晴日当空,如何不过半日便大雨倾盆”。此番众人亟亟地来回几遭,方堪堪赶在大雨降下之前将书册俱收了回来。然煦玉见院中放着的几盆名贵的兰草,亦是放心不下,忙不迭又命小子们将之挪到能避雨之地。彼时大雨肆虐,煦玉只见那尚未挪开的兰草被大雨浇得叶颓花垂,顿觉心下大不忍,不禁亦欲奋不顾身地冲入院中帮忙搬运兰草。一旁执扇见状大惊,亟亟地冲上前去拦住煦玉道:“我的好少爷,你且屋里歇着吧。身子本未大愈,若是再淋了冷雨,哪里还好得了。那兰花儿有我们搬着呢……”这边正说着,只见那岳维翰已是乖觉地随其余家人小子一道将兰草俱搬往了避雨之处。煦玉见状方安下心来,对那岳维翰此举很是欢喜。

    随后煦玉方命之前被雨淋湿的家人下去更衣,又吩咐林士简寻了一套干爽的衣服令岳维翰换上,岳维翰道谢后方去了。待换罢衣服,岳维翰方又回到这书房中来,复又开始方才中断的谈话。

    只听那岳维翰说道:“大人所言极是,小的何尝不终日盼着王师扫除叛乱恢复两江,届时小人方可回乡举业。只小人前来此地谋生未久,家中又有拙荆多病在榻,遂如今亦是囊中羞涩,未尝凑足回乡路费……”

    煦玉听到此话颔首对曰:“我已明了你之意,我命人与你五十两银子,你携了回乡安家,且筹备下场诸事……”

    那岳维翰闻言已是大喜过望,未想学台大人竟会资助自己回乡,正待跪下言谢,不料又见煦玉吩咐身畔执扇等人笔墨伺候,命人取了一块白绢来。那岳维翰见状方知煦玉是欲写字,然此番煦玉正半躺在书房的躺椅之上,并无起身执笔之状,遂岳维翰忙不迭殷勤地接过执扇递来的湖笔,说道:“若大人不嫌了小的笔迹鄙陋、不登大雅之堂,此番便由小的代笔罢。”煦玉闻言首肯。

    随后自是煦玉念一句,岳维翰写一句,最终做成一文,将岳维翰生平家世之类叙述一番,却是做得九转回肠、凄楚真切,令人读之怆然感涕。而主笔的岳维翰早已拜服倾倒,只道是便是由自己亲自抒写己我身世,亦断无可能做得这般感人肺腑,不愧是传闻中的京师才子,文成七步、飞笔成章的传言当真非虚,想必此番便是由天上文星亲自书写,只怕也不过如此。文成之后,煦玉方亲自于文末龙飞凤舞地签了自己大名。之后煦玉又唤了一学署中办事老练的官差前来,将自己的一枚印章交与那官差,吩咐该人随同岳维翰一道北上回乡。每到一地,便前往一地的府县衙门并学署中,将这白绢拿与那为首的官员看了,并印下印章,直至护送岳维翰回到淮安阜宁县,盖了那方县官之印,方携了这印这绢返回。随后又与了那官差来回所需的银两。

    这边的岳维翰从旁见罢此景,早已感激涕零,忙不迭跪下与煦玉磕了好几个响头,口中不迭地说道“大人真乃小的的再生父母,大人之恩小的没齿难忘”,随后方才淌眼抹泪地立起身。

    只听煦玉笑道:“论那读书上进之心,你是有的,遂此番我方欲助你一番。你回乡之后切记千万好生温书备好,待淮安院试过后,可径直北上京城,参加顺天乡试,逐鹿南元,我于京城静候佳音。”

    那岳维翰听罢自是不敢怠慢,郑重应下,又再三再四地谢过了,随后方才携了银两告辞返家。回家之后将自己这几日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知与家中老母并发妻,一家人闻言自是无有不欢欣鼓舞的,直赞煦玉是菩萨临世。岳维翰随后便收拾家当行李,辞了书院门子的工作,次日便与煦玉派来的官差返乡不提。而那官差在半年后方持了煦玉之印并那著了文章的白绢返回南昌府,告知煦玉曰一路之上众知县知府大人老爷们见了这白绢上的文章无有不感动泪流的,有老爷还偷偷将大人的文章抄录下来珍藏的。老爷们纷纷解囊相助,为这书生捐钱。有捐几两的,有捐十两的,待书生到达阜宁县,已收到上百两的银子。而他本县的老爷见罢亦令小的前来告知大人曰他当会帮衬资助了那书生考取功名。煦玉闻罢此事结果,心下亦甚为欣慰,又赏了那官差银子,方将人打发了,此番则按下不表。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四)

    ?  却说各省钦命学政一职,主要便是负责该省的院试一事,此番因了煦玉乃是临时派遣前来,彼时院试之一的岁考已是考过了,第二年则应举行全省各府生员的科考。待乡试那年,先行主持全省各府的院试。而科考可谓是乡试的资格考试,仅能允许岁考中取得一、二等成绩的生员参加,遂人数较了岁考已少了许多。而江西省共有十三个府与一个直隶州,遂全省共计需举行十四场科考。按照通常情况,一个省的学政欲图省事,通常便惟亲自举行省会所在地及其周遭地区的岁考、科考,然此番煦玉则欲亲自主持遍省十四个地区所有科考。此番先行按临南昌府,遂科考自当由此地开始,奈何煦玉刚至南昌之时着实大病一场,遂此番南昌府诸事只得待大愈之后方才进行。

    将养数日之后,煦玉方得好转。此番按例自是先行进行一府教官的考核。此番六年一次的计典之期又至,即地方教官六年为一任,任期满时需进行一次总的考核,此为计典。煦玉恰巧遭逢此事,遂便对教官的按临考核与计典考核一并进行。令南昌府学的教授并了训导前往贡院,分发试题,包括文、诗题各一,随后锁院封门,将试卷在场中完成后方允其外出。随后因了人数不多,此番煦玉亲自评阅各教官的试卷,虽审查甚严,然此番南昌府各教官中并未有那三等以下之人。其中府学豫章书院的教授王象瑜成绩优秀,被评为一等。审阅完毕,煦玉自是将成绩并等级张榜公布并分送与总督、巡抚。

    教官考核完毕,煦玉自是着手准备南昌府生员的科考。在科考以前,还需进行一个“放告”的仪式,即是学政于官府之中升堂,鸣炮为信,告知百姓曰放告开始,允许当地百姓向学政控告生员的不法行为。告者聚立在龙门内的放告牌前,由衙吏引导百姓进入公堂,呈上状子后退堂。之后由学政调查核实后给予被告生员处分,轻者惩戒,重者开除。在公布被开除的生员名单之时,城中仍将鸣炮,告知百姓。此举乃是为将官学中的生员置于百姓的监督之下。

    而此番放告,只见聚集在衙门前的百姓虽多,然彼此之间皆只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未见有那真正欲上前呈递状子之人。随后煦玉又遣了衙吏前往询问,可有那欲告状之人,半晌过去皆无人上前。煦玉见罢此景,心下自是暗自欣慰,只道是南昌此地士风尚佳,取试士子皆是那遵纪守法、洁身自好之人。遂此地方才并无诉讼之事。可知士为“四民之首”、“庶民之坊表”,士风若正,民风自是亦正,若是如此,自己这一学政提督,不纠察也罢。

    不料正如此这般寻思一回,便见衙吏领着一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汉进了公堂,在此深秋时节尚且身着粗布直缀,冷得浑身发颤,座上煦玉一见之下便觉遍体寒冷。跟随在衙吏身后跌跌撞撞地步至公堂之中跪下,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页状子呈上。煦玉目视着那老汉的动作,伸手待衙吏将状子交到自己手中,随后垂首览视,只见那状上笔迹工整清晰,遂又抬首问道:“此告状乃是出自何人之手?”

    那老汉答道:“回大人,正是出自不才童生之手。”

    煦玉听罢好奇对曰:“你亦曾读书识字?如此可有进学?”

    老汉答:“回大人,童生名叫苗颖章,本为南昌府安义县人,于二十年前便已通过县试,至今十余年,仍只是童生……”

    煦玉闻言惊道:“如何总未进学?”

    那苗颖章听罢这话,顿时双目盈泪,一面拿衣袖抹了,一面哽噎着说道:“回、回大人,童生这十数年间亦能下场两回,只是……”

    煦玉则追问道:“只是何故?”

    苗颖章答:“只是两场府试皆未能过,遂童生便再未下场……”说到此处苗颖章却又欲言又止。

    煦玉见状心下暗警,忙不迭追问:“其中到底有何隐情?还不快与本官如实道来!”

    只见那苗颖章闻言忽地痛哭流涕地磕了几回头,随后伏身跪启曰:“大人,童生今日前来便是冒死向大人禀明状告本府科场积弊之事。考了这十余年,童生已是老弱残躯。便是有朝一日得蒙文星眷顾殿试及第,只怕亦是无力效忠圣上……然萤窗雪案、寒窗苦读数十载,未曾求得功名分毫,童生未免心有不甘。加之如今如童生这般寒窗之士因了本府科场各中积弊而错失秀才之人亦是数不胜数,遂童生拼死前来向大人递上告状,只为向大人禀明场中积弊,令我省学子皆不再如童生那般苦读一世却一事无成……”

    煦玉闻言顿时感慨万千,初来该地,乍看之下只道是学风士风一派振励繁荣,人文昌盛,不料却为人状告其中有这等隐情,遂忙不迭从公座上起身,步至堂中跪着的苗颖章跟前说道:“你且起身,将你方才所道之场中积弊与我详述一番。”

    那苗颖章闻罢谢过后方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答道:“此事且先从童生说起。却说童生自县试通过后,按籍自当参加南昌府试。只未料到此地场中积弊较了童生所在安义县过之而无不及,彼时童生乃是首次参加府试,下场之前尚未发觉甚异样之处,亦寻了两名廪保,与安义县同考的五名考生互结。随后童生便也放心大胆地下了场。谁料便在发榜那日,童生亲身前往看榜,童生中了第十名,心下自是欣喜非常,只道是此番参加院试乃是确定无疑之事了。童生正待收拾回乡,欲将此等喜讯告知家中亲人。不料便有那歹人游民往了学署之中指名道姓地来寻童生,却是来向童生索要金银,道是若是不孝敬了他们,此番便也休想参加院试。童生家贫,此番前来首府应试的盘费亦是寻了邻人借索,方才得以前来,哪里还有银子‘孝敬’那干人等。那人见童生抵死不从,只令童生等着。待到翌日,知府老爷果真遣了衙吏传唤童生,将童生锁了领至府衙中。童生便见昨日那索财之人正在那公堂之上,此番正向知府老爷凭空捏造控告童生家世不清且冒籍匿丧。童生只得百般辩解曰童生有廪保作证,此皆是无中生有之事,断无那家世不清、冒籍匿丧之事。知府老爷将童生收押,只道是待传讯与童生家乡安义县知县老爷,查明真相之后便将童生释放。然最终亦是耗去数月方才查清事实,童生虽得释放,然亦是误了当年院试,加之当年童生家严本盼着童生回家报喜,不想竟闻知童生身陷诉讼囹圄,竟一病不起,待童生归家,家严却已仙去。童生无法,便是遗录亦不得参加,只得三年后再行下场……”

    煦玉又道:“你前番取试成绩已是不俗,归家丁忧定是温书复习,如此三年后的院试又如何并未通过,难不成你因故并未参加?”

    那苗颖章闻言摇了摇头,叹气答道:“回大人,下场惟三载一次,童生又如何肯轻易放弃。正如大人方才所言,童生趁丁忧之际,于家中闭门苦读,遂当年院试下场之时,童生较了上回却是更为自信,只道是若无甚意外,童生定能院试通过。不料却……”

    煦玉急道:“不料如何?”

    苗颖章道:“不料在下场前夕,那上回前来讹诈童生的歹徒又至,令小人务必交出金银,否则俱是后果自负。彼时童生银两皆用于筹备下场所需之物,身侧再无多余钱银,童生只得再行拒而不与。此番那歹徒亦不纠缠,仍是自去了。随后数日,童生倒也并未遭遇诽谤诉讼传唤之类的事,然童生却也终日惶恐不安、提心吊胆,只恐那歹人再行诡计。待到终于下场,童生待宗师大人验明童生并童生廪保之后,童生方入。正值寻号入座,却见场外忽地涌出数十人,无视贡院外衙吏,来势汹汹地闯入场中,将童生并其余生童拉至场外僻静无人处殴打,打得浑身是伤,威逼交出银钱方可放人。童生无法,只得将身上惟剩的五两银子交出,方才留得命在。然当日遭逢此事,当年科场只得作罢……”

    一旁煦玉闻言已是大怒,斥道:“自古贡院乃圣地,士子乃圣徒,岂容这等匪徒贼人平白玷污欺辱了的?!青天白日之下,竟行此明目张胆、胆大妄为之举,目中可有天理王法?!”言罢又转而恨声询问那苗颖章道,“出事之后,你可有将此事状告与知府并学政?”

    那苗颖章道:“出事之后,童生便写了状子递与知府老爷,老爷虽言将彻查此事、严惩凶徒,奈何一载过去,却音讯全无。而自上述两番‘遇险’,童生何敢再次下场,便也延误至今了……”

    煦玉听罢这话,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依你之前所言,那歹徒乃是明目张胆地行凶抓人,若是知府欲查清此事,想必不难,为何至今过去数年,竟音讯全无,未曾惩治恶人?莫非歹人已是逃往他处?”

    苗颖章道:“歹人并未潜逃,仍在这南昌府中,这等将生童拉至场外殴打以勒索钱财之事在本省称为‘拉榼’,每届科场中已是惯常之事了。”

    煦玉闻言惊道:“此乃何故?!便由着这等不法之徒逍遥法外,为非作歹?!”

    苗颖章道:“童生今日乃是冒死前来,其余之人谁愿担此凶险,招惹这干人等。其实此事本府之人皆知,只不敢过问罢了,唯恐惹祸上身。这主使之人名叫周家椽,此人正是当今吏部侍郎周家楣周大人的胞弟!”

    煦玉:“……!”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五)

    ?  此番煦玉正兀自寻思,他身后立着的蔡新史调二人便对苗颖章道:“告状既已呈递与大人,大人自会查证确实。你且退下静候结果。”随后衙吏便将苗颖章领出了公堂。

    之后又陆续领进几名百姓,皆乃推荐人品端方、有猷有为的学子之人,煦玉见状便命蔡史二人逐一记录在案,待核查情况属实之后再行张榜表彰。之后煦玉见似是无人再行前来告状抑或推荐,正待命衙吏宣布退堂,不料却见堂外忽地聚集了一众百姓,其中不乏许多士子打扮之人,聚于堂外高声申述。门外守着的众衙吏忙不迭命众人噤声退下,只道是大人已宣布退堂,若是有那状告尚可呈上,只莫要于堂外喧哗。然这帮人似是皆为临时起意,并未如之前那苗颖章那般筹算已久,将所欲上诉之事详细明列于状子之上,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申述。按理,如这般手续欠缺、不合规矩的状况,煦玉大可不必受理,然他仍是命衙中书办等人逐一将众人所告之状记下,待他之后查证核实。

    却说江西科场积弊日巧日深,曾震惊朝野。前任学政前来亦是料理不下,当今见状无法,方才临时紧急调遣了告病在家的煦玉前往江西整治科场士风。原因有二:其一,自是因了江西科场积弊较了他处更深,且上有高官相护,盘结日深,难以根除;而煦玉为人素来正直清廉,不计厉害、不畏强权,亦惟有这等品性之人方能应对这等痼疾。其二,江西省临近安徽、江苏两地,亦属两江地区,多少受到江淮马氏叛乱的影响。此地人心惶惶、学风日颓,民众见惯,便也群思效尤,进而导致世风日下、匪徒生乱,为患匪浅。朝廷亦欲借整治科场弊端之举导正赣省世风民风,肃清马氏战乱对赣省的影响。

    此番退堂回到所居之处,煦玉将手中所得状告中的各类情况规整一番,托这干人之福,煦玉对南昌府科场积弊有了大致了解。其间积弊大致分为以下几类:

    其一,鬻贩,即县试府试之时,多寻人空造姓名参与考试,占取一定名额,待试后再将名额悬价出售与同名姓之人。其二,枪替,即与廪保混同作弊,雇人枪替代考。其三,舞弊,即是使用夹带抄写之类的手段考场作弊。其四,讹诈,即是如苗颖章所遭遇类似,试前于府县学署中探访研究,寻了那等家中无权无势又颇有家财之人讹诈,坐收重利,若是不从则往了县府之中凭空捏造某某身家不清、刑丧歧冒之类。而更有甚者,府县亦是对这讹诈之人包庇不公,令被控生员苦不堪言,平白受罪。其五,拉榼,此等行径更是恶劣,且危害更为严重。这等拉榼之行背后往往有那武生主事参与,先以手下匪徒探知考生家势,先与索财,若是拒而不与,则纠结数十武生,将生童拉至场外殴打禁闭,迫其出银方释。其六,滋事,亦与武童有关,武童便是参与武试的生童,本便较了寻常文生百姓身手更佳,遂便常以武力生事,而其余百姓莫能反抗者;加之武童背后亦有业师教习,遂其生事,背后往往乃是业师指使,二者相互勾结包庇,危害至甚。其七,滥保,即生童入场之前,皆需寻本县廪保作保,遂廪保对生童家世信息等断无不知,若廪保持正,则断无舞弊枪替等弊端;奈何廪保往往知情不报、百般包庇,即便为人告发,不过便以老迈穷困、不堪忍受流徒重刑为由,乞请开恩量刑,实则纵容了滥保之事。其八,学霸,即是县府之学的教官暗自私下收受贿赂,自诩教授之职而随意衡文,但凭己我喜好而出题抑或衡文,以此定人名次。既暗中包庇不学无术抑或才智平庸匮乏之人,借此谋取重利,又屈了真才,误人子弟。

    此番待煦玉将这八类积弊逐条列出,径直寻思片晌,随后方与一旁的蔡史二人商议,煦玉只道是赣省科场积弊之闻既已远扬至京,想必是由来已久且危害甚巨。然能造成如此危害且为祸一方,其后想必有权势之人的主使,如此方能自成一套行动体系,否则如何能弊窦日深且无人敢告。而那蔡史二人被派遣跟随煦玉前来赣省出差之前便已知晓赣省科场弊疾,亦知其背后所涉势力盘根错节。而他二人之所以并未出言道破,便是欲借此观察一番这位位即三品的提督学政在接手这桩棘手弊疾之时将会作何反应。只未料到煦玉为人正直不屈,向来不计厉害,不畏强权,敢于迎难而上。此番闻罢赣省科场各中积弊并了士子苦屈之事,便欲放手一搏,肃清科场积弊,为赣省士子谋得一片清净之地。

    蔡史二人见状,忙不迭开口劝道:“世兄还请三思。赣省科场积弊之事已是由来已久,上任学台亦是无从下手。实则但凡着手赣省之事之人,无人不晓此地内|幕,此等积弊盘根错节,日久愈固,皆是因了此事背后有那权势之人主使,正如今晨那苗颖章道他乃是冒死前来状告。众人皆知,若是触犯了那背后的权势之人,只怕会不得好死。”

    史调又道:“正如蔡兄所言,此事主使之人正是那周家椽,此人正是当朝吏部侍郎周家楣的胞弟。周大人正是江西南昌人,其家乃是当地有名的缙绅地主。遂历任江西巡抚并了南昌知府莫不顾忌他家势力,断不敢贸然开罪他家。周家常年豢养一干贫寒子弟,培养他们成为文童武童,文童取试文生,闲暇之余便为人枪替廪保,借此谋得重金为利;武童则取试武生,作为拉榼滋事的帮手。而待这干人等日后谋得功名,有了势力,自是百般帮衬壮大周家势力,遂两厢庇护,其势极大,难以撼动。其中有一人乃是当年周老太爷的亲随护卫,名唤武继志,身手过人,早年参加武童取试,博得童生的功名之后便也不再取试,在周家充任了教习之职,专管教授府中武童。数年以来,教授的童生大半通过取试,南昌府中武童竟大半与他家势力相关。而这武继志则因手中掌管了众武生,遂武生恣意生事之类则皆出自该人指示。但凡遭遇场中拉榼之事,便是主持考试的学政抑或府县老爷亦是忌惮引火焚身,不仅于前往主持考试之时雇来许多护卫保护自己,而对那滋事拉榼的歹徒,更是不敢过问。而这帮歹人行事之后便躲往他乡,消失了踪影,便是官府欲前往捉拿,亦是寻不到人……”

    待史调说罢,那蔡新则接着道:“不仅如此,那周家之所以为非作歹多年,不仅因了周大人位列二品吏部侍郎,更因周大人乃是当今正得势的吏部尚书三王爷的得力臂膀,这般冤大头,掌管众官吏升迁调遣诸事,何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如何还肯主动前往招惹了?何况此番世兄出任学政,待来年乡试过后回京述职之时,亦是由吏部会同礼部为世兄考核评估。若是此番世兄因追究此事而贸然开罪了吏部侍郎,头上的吏部尚书大人定然亦不肯轻易放过世兄了,届时若是耽误了世兄述职评定,又当如何是好……”

    煦玉闻言不过冷笑对曰:“若说来年述职之时,吏部如何评定乃是他们之事,便是革职惩处,在下亦不过悉听尊便。只如今在下既当此重任,自当谨守上能督官,下能益民的祖训,一力整治赣省科场积弊;若一味只求明哲保身,不思改变此地现状,无异于虚食重禄,素餐尸位。可知素餐者,则上愧于君,下愧于民,德不称官,空当食禄。”

    那蔡史二人见煦玉心意已决,亦相顾无言,心下钦佩煦玉秉性正直无畏,然对此番贸然‘虎口拔牙’,直面吏部权势诸人,却并未怀抱多少事成的希望。

    随后只听煦玉说道:“二位仁兄既言此等匪徒背后皆由那周家椽主事撑腰,如此不若在下此番便亲身前往拜望那周家椽一番,以窥得此人乃是何方神圣。”

    蔡史二人听罢忙不迭出言制止道:“世兄万万不可!世兄若是就此贸然上门,只怕会打草惊蛇。那周家椽等人定然知晓世兄是为肃清赣省科场积弊而来,如此定会加以防范,断无可能再轻易为我等抓住把柄。又兼那武继志乃是习武之人,身手过人,若是我们现下贸然泄漏己我意图,令其加紧防范,只怕便更难擒获。”

    煦玉闻罢他二人之言亦觉在理,亦是首肯。房中他三人正商讨应对之策,便忽闻学署的门子前来通报曰:“林大人,门外一蒙面道士自称为大人亲人,欲面见大人。”

    煦玉闻言一时尚未回过神来,除却忘嗔以外,不知自己何来的身份是道人的亲人。何况此时正值日落十分,正是城门关闭之时,寻常人等又如何会于此时前来拜访。然对方既如此自称,想必自有其理,遂命门子将人请进书房之中。这边煦玉亦是整衣冠以待。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六)

    ?  却说此人是谁?不过半刻工夫,便见门子领着一身着浅清灰色道袍,头戴斗笠的青年步入书房,此外便是一家人打扮的随从。房中三人见状皆是一惊,然却是无人不识该人,来人正是苏则谨。其中煦玉见罢更是惊喜非常,忙不迭起身迎将上前,对为首的青年招呼道:“苏公子不远千里,大驾光临,玉儿有失远迎,还望稍恕一二。”随后便命执扇上茶,令则谨上坐。

    蔡史二人离京之时,于趣园面见应麟之时见过则谨,遂亦是识得的,此番亦上前招呼问好。奉茶毕,待述过寒温,道了契阔,煦玉忙请教则谨来意:“先生令公子前来,可是有事吩咐学生?”

    则谨则答:“我此番前来原因有二:其一,便是承祚尝为你此行占卦,卦象显示你此行波折不断、险象环生,着实放心不下,唯恐你有那万一,遂方令我自京师前来此地协助你一二。此外又虑及你身子欠佳,命我此行携了药材前来,以备不时之需。然我欣慰之事便是此番观来,你亦是安然无恙,我心稍安。”则谨一面说着一面于脑中忆起临行之前应麟之言:“虽曾同职翰林,华儿当初不过出任通州,珠儿更是未曾有过学差经历便已转调他部,惟玉儿至今已是两任学差,皆是南下远任。想来玉儿乃是文曲临世,只怕出任学政,主持一方科场之事,革除科场弊端,亦是命中注定之劫罢。只其中或可有些波折,方可渡过此劫。遂此番谨儿前往江西,就近协助保护玉儿,我方能心安。”

    这边煦玉闻言自是谢过了,又问道:“我南下江西的途中,途径河南安徽二省交界之时曾于此邂逅干爹,干爹道是此番欲北上探望一番先生公子。公子离京之时,可曾见过干爹?”

    则谨闻言亦是大感意外,秀眉微蹙,对曰:“师兄已北上来京?我离京之时未曾闻说此事,按了时日,想必此番师兄已得入京,与承祚相见了。”

    煦玉亦颔首以示认同。

    随后则谨又接着道:“其二,我亦是专程前来将此物交与你。我们道是此物虽不甚稀奇,然到底乃是珠儿一番心意,不可负了,遂方携了前来。”说着则谨一面从毡包中取出一方纸包递与煦玉,道句“此乃你离京不久,珠儿寄与你的,彼时尚不知你已派了学政”。

    煦玉闻言忙不迭伸手接过,将纸包打开一视,此番除则谨以外,蔡史二人亦围拢前来观看。那蔡新通晓医术,自是识得其中之物,只见纸包之中包着的不过是几味寻常药材,分别是独活、忍冬、防己、牵牛、当归、甘遂,除此之外亦无只言片语,他二人见罢皆不解贾珠缘何竟千里迢迢从两江寄来此物。

    却说彼时王师南下安徽,解凤阳之围,因凤阳尚未沦陷,城中百姓并诸设施尚且保存完好,随后贾珠趁王师驻扎凤阳城之际,念及此番与煦玉分离已久,便欲趁此闲暇寄了信件回京问候。然心下转了数个念头亦不甚合意,之后忽地忆起从前荣府众人团年之时,自己作下的那首隐藏药名的诗歌,其中谜底俱为煦玉猜着了,遂灵机一动,便于城中的药行里买了几味草药,命店家包上了。彼时贾珠尚不知煦玉已派了学差,正待离京,遂携了药材去驿站径直寄往了京城荣府。

    而此番周遭众人皆不知此乃何意,惟煦玉见罢此物后是九转回肠、感慨万千,哽噎半晌方才喃喃自语道:“他知晓我二人乃是心意相通,遂此番他寄此物与我,其中所道万语千言,莫不是情真意切、恩深义重!……两厢分离、南北遥望,形影相吊、孤影自怜,岂不是独活;冬夜漫漫、寒衾似铁,岂非需要忍冬;防己自是嘱咐我千万谨言慎行,独自在外自当顾看己身,谨防不测;牵牛则喻示牵牛/牛郎星,嘱咐我莫忘双星相会之日乃是我二人的吉时,年年佳期则莫不思会;届时归日若至,久别重逢,自当苦尽甘来!”

    众人从旁闻罢煦玉之言,皆赞贾珠乃是绣口锦心,此举寄寓极深。

    而一旁则谨则一手端着茶盏轻摇慢晃一面说道:“此番我与承祚见罢此物之时,皆不明珠儿乃是何意。然承祚只道是此间定有深意,令我携了来令你见了,方知是何意。此番倒也当真与承祚所料不差。”

    煦玉听罢对曰:“此番多谢公子与先生费心了。公子前来,除却此事,亦可助我良多。方才我正与蔡史二兄商议擒拿那不法教习武继志之法……”随后一面将心中主意道与一旁三人,又命书办将一封密信送交到江西巡抚衙中,巡抚董毓葆阅信后即刻回信,令那书办待接了回信后方才归来。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七)

    ?  数日后,南昌府的科考按期举行。在此之前煦玉命学署官吏悬牌公示科考日期,众生员亦如寻常那般围拢在贡院门前观看告牌。只见告牌之上除却通知考试日期外,又特意注明一条要求曰“各童生并各自廪保务必于考试前一日前往贡院核实各自履历信息,若其中有隐瞒不报抑或不合实情之人,一经发现,联名五人连坐,一并取消科考资格,廪保亦罢黜治罪。若有未尝前来报到核实信息者,不论因由,皆取消下场资格”。众童生见罢告示,皆议论纷纷,只道是江西省历任学台,从未见过有对科考如此要求的,且从那字里行间亦可看出,此任学台要求极严,众人断不敢轻忽了。众生虽心存疑惑,然到底科考乃是乡试的预选考试,若此次考试未过,便惟有参加来年七月的录科。遂此番众童生亦不敢怠慢,均为数日后的下场准备。

    待到通知下场的前一日,众生童并各自廪保二人皆一并前往贡院。此番待众人到达,却迟迟不见学署各官老爷的动静,直至众人皆候得耐性全失,方才出现一衙吏,命众生跟随前往贡院内院的大堂之中,将众生并廪保封禁于此处,只道是此番且委屈众生屈居此处两日,期间一应饮食茶水,皆有学署供应。学台有令,正是下场推迟一日,待到明日过后,方允诸位回去,照常下场取试。众人闻言皆是大为震惊,不明就里,然那衙吏亦不解释,只又将大堂的门锁了,自去不提。

    却说另一边,外间贡院的考棚之内,则照旧有模有样地搭建案台座位,作科考之用。次日,则是对众公布的科考的正日。考棚之外如往常惯例那般设有规定数量的衙吏守卫,两侧设考案,中设公堂,上有公座,乃主持院试的学政之位。只见一群生员打扮之人并各自廪保立于公座之旁,由煦玉亲自点名认人并廪保保戳无误后,方才分发考卷允其入场。入场之时尚需检查所携笔墨、食物,以防夹带作弊。此番只见煦玉审查得分外仔细,唯恐错放入一个。此间程序耗时弥久,那排队等候的考生莫不候得耐性全失。

    此番只见考棚中已放入一半的童生。不料正值这时,便见一群由数十人的人马组成的队伍骑马拉车,浩浩荡荡而来。随后便一道于贡院门口停下,一齐下马,只如旋风般地闯入考棚之中,将其间考生并了一旁的廪保一并抓住。场中公座上主持考试的煦玉见状忙不迭连声命场中巡视的衙差抓捕突然闯入的匪徒。然那匪徒分明是有备而来,人数不少,且各具身手,衙差人手不多,又如何是匪徒的对手。只见这帮匪徒顿时兵分两路,一路胁迫虏获生员并廪保,将之押上马车,一路则应对前来围堵的官兵。那帮匪徒正照往常计划行事,以为万事皆如寻常那般顺利之时,不料忽闻贡院外一声炮响,场中登时变故陡生,一干生员打扮之人顿时从座中立起,从座位下抽出兵器,一并向场中匪徒围将前来,便连另一边被掳胁的生员亦从身上掏出短刀匕首之类与匪徒对抗。那干匪徒见状方知落入了学政的全套,场中所有生员并了廪保皆是官兵假扮,此番那学台分明便是假借科考,实则于贡院中设局诱捕这帮拉榼惯犯。

    而匪徒中为首的正是那名为武继志的武生教习,见自己一行人此番竟上了学政的当,更未料到寻常只求明哲保身的众学台,如何会在此时出了一异类,胆敢与周家相抗。此番只见官兵人多势众,自家子弟不断为官兵擒获,自知如此下去只怕自己一干人等皆会全军覆没。如此念着心下一横,此番不若孤注一掷,随后那武继志直往公堂处拼杀,只见公座上之人离自己近了,随即举剑直刺座上煦玉,只欲就此制住煦玉后掳为人质,令自己一干人等能全身而退。未想此番那座上学台年纪轻轻又一派文弱不堪之相,见罢自己剑尖所指,与其面颊不过相隔一尺的距离,却仍是身形笔直,安若磐石、稳如泰山。见罢此景,那武继志有了一丝迟疑。然不过须臾之间,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从一旁公堂的侧间阴影处又忽地冲杀出一人,正是则谨。武继志只见该人身着道袍,整个颜面却是密密绕了一层轻纱,将面部肌肤掩得严严实实,惟露出一双形若桃瓣的翦水秋瞳,美则美矣,眼神中却是寒气弥漫,森然若铁。那武继志见对方一剑刺来,被逼得一个趔趄连连倒退。随后虽是虚应几招,却是已然落了下乘,心知难怪那堂上学台能安之若素,原来身旁早有伏兵。不过交手几招便知此人剑术不凡、身手过人,招招攻人破绽,令人防不胜防,断然不是他这等学武只为武生应试之人所能匹敌的。那武继志一面用余光左右扫视着,伺机逃走,一面分心应对则谨。不料正值此番分心之时,被对方一剑刺中右手经脉之处,顿时手臂一阵刺痛,手上难以使力,随即剑落于地,对方之剑却已直指自己颜面,那武继志只得束手就擒。

    另一边,场中伪装成生员的官兵正逐个将剩余匪徒一网打尽,此番不过一场诱捕,便令这武继志为首的一干拉榼惯犯尽数落网。那武继志一时难以明了,其余府县官员并了历任学政对南昌周家势力无不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为何这临时调派前来的学政、区区三品的詹事府詹事林煦玉竟敢直面周家而上,毫无顾忌。然此次布局不可谓不巧,为诱捕自己竟令官兵化装为生员,身侧更有高手相护,亦无怪乎这林煦玉此番能够如此理直气壮。而武继志只不知煦玉为人一向嫉恶如仇,眼中揉不得渣滓,遂此番对这盘踞于南昌府科场的恶势力定不会坐视不理,早怀打击整治之意。

    这边官兵正将擒获的诸匪悉数押入学署衙门关押以待问罪,便见贡院外一对衙吏浩浩荡荡地开道而来,随即一辆四人大轿缓缓而来,于贡院门口停下。只见从轿中下来的三品大员,绯袍金带,正是江西巡抚董毓葆。场中煦玉闻报,亦亲身前往贡院门口迎接。二人相对礼毕,那董毓葆扫视一番贡院场中之景,随后方收回目光,转向身侧站立的煦玉淡笑道:“照此情景,想必匪首已为我等擒服。林大人神机妙算,果真如大人之前于信中所言那般无差……”

    却说在此之前,煦玉曾命书办送了一封密信与江西巡抚董毓葆,自是将自己欲擒获惩办周家椽、武继志等人的决心并具体措施告知与董毓葆。煦玉自是知晓,这等大规模的抓捕行动,若非没有本省总督、巡抚的协助,单凭自己,是断然无法施为的。而江西事务除却江西巡抚,亦属两江总督职责范围所在。只如今原两江总督因马文梦战乱丧生,而新任两江总督孙树正与王师一道于江淮地区全力剿灭马氏残部,遂无法分|身应对江西事务,因而煦玉只得与巡抚商议。且煦玉自是知晓江西众官僚碍于周氏权势,对于此间的科场诸事不过消极应对,得过且过,自是畏惧插手此事会引火烧身,遂皆是袖手旁观,但求自保为上。遂煦玉则于信中告知董毓葆曰自己定要擒获武继志,为人臣者自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己既为圣上委以重责,整治赣省科场学风,自己自是责无旁贷,在所不惜。此事乃是本省人文治安民生之事,亦属巡抚大人职责分内,若巡抚大人不欲过问,下官述职之时少不得将实情奏表圣上。那董毓葆阅罢此言,自是知晓煦玉乃是借钦差之职威胁自己,若是自己坐视不理,这林煦玉少不得于上奏之时参上自己一本。心下一面感叹这年纪轻轻的学台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面只得认同煦玉的主意。随后便见信件后半部分将此番如何设局诱捕武继志的各细节详述一番,道是需要自己提供衙门身手过人且合乎生员数量的官差,作为诱捕武继志之用。董毓葆阅毕,自是同意煦玉之计,随即写信命书办带回,道是自己自会为学台大人备好人马。

    当日事毕,却说那一干提前被煦玉拘于贡院后院中禁足的正牌生员尚且不知在他们逗留贡院后院期间,考棚之中所发生的惊心动魄的较量。正值众人尚且惴惴难安,不知学台所言次日照常开科之事是否如期举行之际,便见之前曾来此通报的官吏又至。只见那官吏对众生拱手道:“这两日委屈诸位了,林大人命下官前来告知各位,明日的科考照常举行。现下便放各位回去,准备明日下场。”

    众生闻言尚且不明因由,心下难免因不明不白而被困此地两日而怨气冲天,然而正待众生欲与那官吏理论,质问学台大人此举乃是何意之时,却见那官吏不过轻描淡写地对曰:“林大人此举,虽委屈诸位,然亦是为诱捕那匪首武继志的无奈之举。除此之外,下官无可奉告。下官奉劝诸位,明日便是科考之日,诸位莫要再行纠缠,且各自归去准备明日下场方是正理。”

    众生闻言皆是大感意外,一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之状,未料学台将众人禁锢于后院,却是为布下如此之局,诱捕本府恶霸武继志。那武继志横行科场多年,仗着周家势力而无恶不作,此番“倒台”,学台此举可谓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众生听罢此讯,心下郁积的怨气倒也消除了几分。转念一想,又道是此番再行追究此事亦是无甚意义,总归了学台老爷最大,宗师既欲众生待于此处,又有何人敢有所怨怼,不过皆是敢怒而不敢言罢了。众生自是明了,若是得罪了顶上学台,此届科考便也再难翻身。怀抱如此心思,众人便也不敢纠缠,纷纷自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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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八)

    ?  煦玉一面命官吏前往内院将众生释放,另一边又差官吏将明日举行科考之事悬板公示,以提醒众生莫忘时日。次日,科考当日,众生员携各自廪保二人,按例于寅时前来贡院门口集合,等待点名入场。此番只见煦玉一身绯袍金带,外罩织锦斗篷,高坐于公堂之上。

    唱名之前,煦玉特意对场外众生说道:“在座众生皆为圣人门徒,当是明理守法之人,定不可如市井俗民一般蒙昧无知。若是无法克己奉公,偏生以身试法,本官绝不轻饶!此番科考,若有枪替、舞弊之人,一经发现,当即取消下场资格,生员枷号,廪保则以‘滥保’斥革,永不开复,绝不姑息。”言毕,方拾起|点名簿,令门外生员依次点名入场。手下官吏于煦玉跟前检视各生员衣着、笔墨、食物等,便连发髻亦需解开检查一番,把关极严。待所携行李等物确认无误并廪保保戳考生并无冒考后,方才允其进入,发与试卷。

    却说众生员见此番学台督查极严,其中那心里有鬼之人自是极力掩饰、战战兢兢;而那惟凭自身本事之人,则神气清爽、理直气壮。其中有一生员,内着直缀外罩氅衣,已不比座上惯常体虚畏寒的煦玉少着多少。入场检查之时本已为衙吏许其通过,廪保亦已保戳无误。刚从煦玉手中接过卷子,礼毕后下去归号,不料却忽闻背后煦玉道句“你且稍待”,那生员闻言身体不禁一哆嗦,战战兢兢地回转身来面对煦玉跪下说道:“大、大人,有、有何吩咐?”

    只见煦玉从座上立起身,那一瞬间只觉头昏目眩,体虚空乏,险些站立不稳。一旁站立蔡史二人忙不迭从旁扶住,煦玉方才稳住身形。而那地上跪着的生员见状亦知座上学台大人只怕是身子欠佳。

    随后煦玉道句“无事”,放下手中撰扇,又对那生员伸出一手说道:“你且将身上氅衣脱下与我检视一番。”

    那生员只得依言脱了衣服交到煦玉手上,只见煦玉接过氅衣,将之里外打量一回,随后一手拽住里衬一手拉住外罩,里外相对用力一拉,只听哗啦一声,那氅衣顿时便里衬与外罩分离。只见在那内衬与外罩的里面,俱用特殊的墨水密密麻麻地将五经的内容誊录其上。

    这边那考生见自己做的小抄被查抄了出来,顿时骇得面无人色,双膝瘫软跪下磕头如捣蒜,直呼大人饶命。

    对面煦玉拾起那衣料扫视几眼,淡笑道句“此非《圣谕广训》耶?你竟尚未诵熟?”随后又令衙吏将那生员所携之物再行仔细搜检一回,此番则从那考生所携的空心砚台中搜出了一本誊录了五经全文的袖珍手抄本,煦玉接过衙吏递来的抄本,饶有兴味地翻阅片晌,道曰:“便是誊录手抄亦有错录,未想你竟荒疏至此?!”说着便将方才随意扫视到的错漏之处示之与那生员。那生员哪里还能查看正误,早已面红耳赤、羞赧不堪。随后只见煦玉将那手抄本掷于案上,登时拉下脸来,将身子依靠在案沿之上将那生员斥责理论一通,那生员被训得面红赧颜,垂首跪着,只恨不能将自身化作尘埃就此藏进石缝之中。半晌过后,待煦玉训完,方才将那生员的小抄尽数没收,放其进入归座。

    外面等候点名搜检的一干生员见状俱是心惊肉跳,心下暗警曰座上学台大人面上观来虽年纪轻轻、清俊温然,且体虚身乏、精神欠佳,不料实则却是如此铁面无私、严厉分明之人,不计情面、嫉恶如仇。那些便是方才起了点子歪心邪念之人见状亦是骇得将这等心思俱收拾了干净。待众生尽皆入座,考棚外衙吏方将大门、仪门封锁,时间未到之前,禁止任何人员进出。堂上击云板,答题开始。由差役执题目牌于甬道上来回逡巡,令众生得以阅题答卷。院试惟进行一日,最早申时便可交卷离去,名为放头牌。之后再放二牌、三牌,至天黑终场。此番头牌放过,仅有为数不多的生员交卷,煦玉便趁此等候放牌的时机将上交之卷先行评了一回,他品评诸卷自是谨饬严苛,绝大部分试卷俱是未能入他青目,被他弃之如敝屣。惟有那为数不多的试卷因谬误较少,方勉强得他眷顾。

    却说每任学政评阅试卷,因了考生众多,学政自是无法一人评阅完所有试卷,皆是学政自行聘请会品评衡文的幕僚相公相助,加之煦玉本便身体羸弱,不堪劳作,更不可亲自阅完所有考生之卷。遂此番除却蔡史二人相助之外,又另行聘请了两人协助。然饶是如此,煦玉并非如那等荒疏懈怠的学台那般,全任幕客评阅便是。此番他命另四人将众生之卷先行评阅一回,将那文理不通、错误明显之卷排除,而将那文理通顺、言之凿凿、策论平允之卷呈上与他亲自评阅。此外还特别吩咐曰若是遇上那等难以评定优劣、颇有争议之卷,亦一并交与他亲自裁定。此乃防范那等荒疏的幕客迂缓无能,未能识别真才。

    随后四名幕客自是先行粗评一番,最终荐出七八十份他们眼中文理清通的试卷,又择出三十份难定清浊之卷留于煦玉亲自裁夺。然煦玉自是较了他四人严苛许多,惟从中拣出十余份合格之卷,排了名次;从那三十份中又拣出两份合格之卷,加上他监考之时亲自裁定的几份,仍不满二十个名额。煦玉本欲就此作罢,合格多少便是多少。然众人相劝,只道是南昌府取试生员数量本就较他处更多,此地科考竞争激烈,合格生员人数比例相较他省,本便偏低。若仍还录不足人数,众生员见状未免寒心。煦玉闻言首肯,最终只得又从剥落的试卷中择了两份勉强何意的加上,方凑足了二十人份。随后方将被录取的二十份试卷发交提调官拆出卷后编号,对应各自名姓,填榜发案。

    ?

    ☆、第六十七回 不畏强霸取试惟贤(九)

    ?  然未免其间有那枪替代考之人,待发榜之后,煦玉仍命录取的二十人前来学署,由自己亲自面试一番。却说众生见罢此次科考的结果,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那自诩应试多年,长于时文写作之人,若遇那迂腐的宗师,便也无不过之理,不料却是落榜;然另有那胸怀真才之人,从前虽屡试不第,此番竟意外高中,可谓是得偿宿愿,不禁喜极而泣。总归了此番经由煦玉亲自裁定之人俱是有那真才实学的士子,皆有能乡试及第的实力。

    却说有那等年迈迂腐的学台,除却四书五经、时文写作之外百书不读、辞赋不通,最惧与人论诗谈文,只将除四书五经之外的学识称为杂学。即便是择那头几名面试,亦不过出些四书五经的题目罢了。然此番煦玉面试却是不然,不拘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诗词歌赋、杂说野史皆可侃侃而谈,信手拈来便可做了考题考较一干生员。且煦玉事先并不知何人曾做了何卷,此番不过但凭几回问答,便知晓谁人曾做何卷,能将各人卷中所答说出,无分毫差错。众人见状无不赞赏。其中中第之人大多乃是白发老者抑或已过不惑,遂为人自是虚怀若谷、谦卑谨慎,面试之时不敢轻举妄动,回答亦是中规中矩。

    然其中有一年岁与煦玉相仿的青年生员,正是此次科考的案首,乃自视甚高,自诩胸有别才。见座上宗师年纪尚轻,又生得一派孱弱清俊,遂心下便生出几分轻忽之情。其余生员不过惟从旁战战兢兢地跪地回答宗师所提之问,惟此青年主动请求宗师考较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大有与宗师学识一较高下的态势。从旁一众上了年纪的生员见状皆暗自摇头,只道是该青年未经世事,锋芒毕露,行事太过轻狂,此举很是不妥。若是宗师有意刁难,世间古籍乃是浩如烟海,人如何能尽识之。

    正待众人看宗师将如何出题,便见座上煦玉嘴扬轻笑,缓缓撑开手中撰扇轻摇慢扇,对曰:“你既如此请示,本官便也随意阐发考较一番。”随后则问道:“《孟子·告子下》之十五第一句‘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此句作何理解?”

    身侧众人本以为此番那青年生员既是狂妄自大,自请宗师出题考较,便是自诩自己才学过人。此番宗师定会出那生僻烦难的题目,不料却拣了四书之中最为耳熟能详的一章,不论在场众生员,只怕但凡知书识字之人便也无人不能将之倒背如流,便是那市井黄口总角小儿,怕是亦能诵上几句。

    那青年闻见煦玉命自己解释此句,亦是大感意外,不知此番煦玉乃是何意,愣了片晌方答道:“据各家注解,言各贤圣人皆是从困苦之中被选拔征用。舜耕历山,三十登庸。说筑傅严,武丁举之。胶鬲遭乱,鬻贩鱼盐,文王举之。管仲囚于士官,桓公举以相国。孙叔敖隐处海滨,庄王举之为令尹。百里奚为穆公赎出,举为大夫。此段解释诸家皆是如此,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一旁众生闻罢亦于心下称是,皆道此回答乃是无懈可击。

    不料却闻煦玉说道:“你所言乃是朱子之解,你可另有解法?”

    那青年听罢此言大感意外,对曰:“此乃先贤所言,我等后辈不过审慎依从,何敢妄自解说、自作聪明。”

    煦玉则道:“并非令你妄自质疑先儒之言,本官只道是对于那文中先儒尚有语焉不详之处,你可曾有疑问考据?本官且问你,《孟子》此句之中,连用五个‘举于’,惟言舜之时方用‘发于’,你可曾寻思此乃何故?‘发’、‘举’皆乃选举、征用之意,为何不就此一并用‘举’抑或一并用‘发。’”

    周遭一干人等包括那青年在内皆被煦玉此问诘得瞠目结舌,心下暗忖曰这段文字简单,识字学文之时无人未曾将之诵熟解透过,便是朱子的注解亦能倒背如流。只未想到正是这等素昔司空见惯之处的细节,却只理所当然地去解,未做逐字逐词地思考。

    煦玉见那青年无言以对,方缓缓将身子倚靠在身后椅背上,又道:“此番在场诸生亦可一道斟酌参详。”

    半晌过去,最终仍是那青年开口说道:“据学生所知,单《孟子》一书之中,对于舜便是既用‘发’又用‘举’,如在《滕文公上》第五节中则有‘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之句……”

    煦玉笑曰:“如此你如何解?此两处皆是指舜被征用发举之意,为何却分用不同之字,难道便是圣贤亦有那一二不甚谨严之处?”

    那青年闻言忙答:“学生不敢如此妄议,此番还请大人指教!”

    煦玉又转向其他在场诸生,询问可有人有那见解议论,然周遭众人较那青年更为不解,遂均道不知。煦玉见众人皆无言以对,方啪的一声用力收拢撑开的扇面,将撰扇拽于手中,敛下面上神色肃然说道:“却说圣人典籍,你我后世之人自当字字细究、词词考据,人时不息,解读不止。如何能只将前人解读不作斟酌,不假思索便全然接受?便是前人注解,亦需探究读透,方能为己之用。可知圣人之文,细枝末节处皆是学问。若不晓此理,便是读了一世之书,腹中亦不过空有经文,没有学问;不过假作高明,浑充文人!”随后又转向那青年说道:“你场上之文本官亦是记忆犹新,可谓是五经通明、策对平允,否则本官当不会举你为案首。然此番你欲我出题考较与你,我亦无需特意寻那杂说经史,只将你素昔读熟的几本书考较你一番,亦可探视一番尔等学问的纰漏之处。此番你虽未回答我之问,然仍是犯了两处错误:其一,读经惟讲背诵,不究细末处字词,更勿论音韵反切之类。其二,你方才所答之朱子注解,便是我所提之问的答案所在;可惜你惟知圣人之言,不解圣人之意,未免失之于荒疏。”

    那青年听罢这话随即上前请教道:“此番还请大人详解一番方才所问该如何作解,令学生等能得以受教。”

    煦玉笑道:“此问不难作解,你方才曾将朱子注解复述一回,可知先贤确也用语审慎,朱子陈述舜受命之时惟用‘舜耕历山,三十登庸’八字,未尝如后文数人那般用‘举之’,尔等可知为何?此八字乃是指舜之躬耕乃是上天授命考验,遂他于此处为天授命,作为上天代理人间之使,谓之‘天子’,正是君权神授。天授命于人谓之‘发’,而其余之人,乃是受君举荐为人臣者,君举荐他人为臣,则谓之‘举’。此二词之异也。而在《滕文公》上篇中,则曰‘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此处用‘举’而不用‘发’,则是指彼时尧尚处上位为君,举荐舜继承其位,乃是君举荐人,并非天授命于人,遂用‘举’而不用‘发’。”

    周遭众生并了那青年闻罢煦玉之言,言简意赅、句句务实在理,无不拜服。众生拱手道:“大人所言实乃明理之言,可解生平疑惑,学生等受教了!”

    随后煦玉又笑问:“如此尚有欲本官出题考较之人?”

    此番不过是以学子最为熟烂读透的四书出题考较,众生亦是难以尽解,便知座上宗师面上观来虽是年轻,然却是饱读诗书、治学谨严,不负才子之名、翰林清誉。如此一来何人再敢上前寻这事端、接这茬子,皆避之唯恐不及。然此番面试众生亦是尽皆通过,且均为有那真才实学之人。众生对这举荐提拔自己的年轻宗师,亦是感恩戴德、钦佩有加。来年江西省乡试,这干由煦玉亲自裁选举荐的生员,大部分均有不凡的表现,日后雁塔题名、显赫官场者不少出自于此。此乃后话,此番且按下不表。

    待煦玉料理完南昌府科考,方有那余力着手应对之前擒获的武继志一干人等。期间,便是那江西巡抚董毓葆亦知此事棘手,便也任由煦玉将那武继志暂且关押于南昌府衙大牢之中,对于如何审讯问罪,态度暧昧,未曾插言。顶头上司尚且如此,那南昌知府更是莫敢吱声,惟静观其变。

    却说此番未及煦玉出手,那周家椽已然开始行动。正值贡院出榜那日夜里,煦玉未着冠带,惟着便服,围着大氅,正于书房中看书,膝上尚且放着一个手炉暖着。彼时一更刚过,则谨已于一旁的厢房中歇下了。房中惟留执扇伺候,正百无聊赖地倚在桌沿边打盹。此时万籁俱寂,周遭任一响动皆瞒不过人耳。只听一阵风掀窗棱之音,一旁执扇闻罢登时警醒,忙不迭起身喝道:“何人在此?”

    话音刚落,便见窗户大开,一个黑影从窗外翻身而入,手中举剑直往煦玉刺来。彼时执扇所在离煦玉尚有一段距离,已是救援不及,惟尖声道句“少爷小心”。这边煦玉见那黑衣人向自己袭来,却是静立于此不躲不闪,一面放下手中手炉,一面沉着开口问道:“周家椽,待至今日,终是按捺不住耶?”

    ……

    ?

    ☆、第六十八回 勇夺金陵绝处逢生(一)

    ?  此番且先将煦玉出任学政之事暂且按下不表,接前文所述之贾珠南征之事。

    上文说到扬州城守城士兵来报曰抓住一形迹可疑,疑似贼兵奸细之人。贾珠跟随五皇子一道步至府衙大堂之中一视究竟,只见此番两江总督孙树亦已到来,正立于大堂正中央那“奸细”跟前,见五皇子到来,忙不迭行礼,随后伸手指着跟前那正跪着的被反剪双手捆绑之人道句“王爷,据守城士兵来报,这便是那形迹可疑之人”。

    贾珠听罢此言,从五皇子身后望向那人,只见该人一九品武官的打扮,发髻凌乱,满脸污秽伤痕,神色仓皇木然。贾珠见状心下哂笑曰“这模样如何能是奸细,只怕是为战乱殃及、神智失常的路人罢”。周遭士兵从旁唤了许久,期间打骂不迭,那人却仍是不声不响。五皇子立于该人身前,那人身侧立着的士兵粗鲁地揪住那人发髻,将其脸面向上抬起供五皇子审视。五皇子不过打量该人片晌便转而询问押送该人的士兵道:“你们如何擒获此人?”

    那士兵答曰:“回王爷,小的等方才关闭城门之时,便于南门外发现该人,坐在一辆敞篷马车之中,周遭亦无赶车之人的踪迹,只这人并那马车停在南门之外。城门将要关闭,此人既不进城亦不离去,又不是等人的模样,行迹十分可疑。此外我方士兵制住该人之时,从该人身上搜出此物!”说着另一士兵将一个方形木盒端了上来,置于五皇子跟前。

    不知是否乃是幻觉,贾珠于那士兵端来木盒之时,隐约闻见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此番未待那士兵开启盒盖,五皇子便率先止住士兵说道:“当心,谨防有诈!”

    那士兵则道:“王爷无需担忧,小的等之前已将盒中之物检视过。”

    五皇子闻言方才放下心来,命那士兵将盒盖揭了,周遭众人皆围拢上前一视,只见盒中乃是一人的头颅,目眦眼突,头上还戴着一顶乌纱。众人见状俱是大惊失色,贾珠更是闭了双眼,将头转向一旁,不忍卒视,只道是无怪乎方才他闻到一股血腥味,原来盒中装着的竟是这等恶劣之物。

    此番那孙树见状率先开口说道:“此人头戴乌纱,莫非便是之前不知所踪的江苏巡抚王正玺?!”

    众人闻言俱惊,五皇子对曰:“此言当真?本王尚未见过那王正玺,不知其长相若何,孙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然此头颅若当真是那王正玺的,此番又如何在此人手上?此人与那王正玺是何关系?头颅从何而来?此人若是贼兵派来运送头颅之人,又如何是此等呆滞木讷的模样……”

    孙树听罢五皇子之言,便接着这话说道:“王爷英明,自是须臾间便能捋出这许多关节。依下官之见,该人身份对我们至关紧要,然此人既是冥顽不灵,装疯卖傻,不若便先将此人用刑拷问,好生熬审一番方是。”

    却说一旁贾珠素来不喜插言干涉诸官之事,对于这被王师擒获的“奸细”本不甚在意,对于该人来历身份之类不过任由五皇子等人追查,他亦是不发一语,不过冷眼旁观。然闻罢孙树方才之言,道是欲严刑拷打该人,逼其招供,心下便也莫名地大为不忍,只道是此人衣着举止无一处显示其为贼兵之人,倒像一无辜牵连之人,这帮高居庙堂的官老爷们惟求自己对上有个交代,借以升官发财,何曾对了下层无辜百姓有那一丝半点的怜悯之心。遂此番未待五皇子开口,贾珠便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此番下官有一看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五皇子闻言饶有兴味地转向贾珠对曰:“你有何言,但说无妨。”

    贾珠遂道:“依下官浅见,此人未必便是贼兵奸细,试问若是欲向敌军派遣奸细者,如何不选那机敏伶俐且身手过人之人,能隐藏己我行迹,方可将探得的军情成功送出。且观此人,神情呆滞木讷。被我军发现之时不伺机逃走反而装傻充愣,难道落入我军之手,我军会因此人装傻充愣 而放任不管、任其自由来去?由此下官大胆猜测,此人怕是一无辜之人,不过为贼军遣来运送头颅罢了。然此人既从贼军中来,又有这等重要之人的头颅,多多少少与贼兵或这头颅的主人有甚关联。此番不若好生开导劝诱,此人或可便能透露出更多情报,助王师探知贼兵虚实。”

    五皇子听罢贾珠之言首肯:“鸿仪之言在理,本王亦是如此以为。”随后又轻笑着对贾珠说道,“只此番该人神志不清,不论旁人询问何事,皆不回答。鸿仪可有甚妙计能诱使该人开口~若是事成,本王重重有赏。”

    贾珠闻言登时语塞,此番他不过是不欲见到无辜之人为一干官吏重刑审讯,并不知晓如何令这人开口言事。不料五皇子闻罢他之言,反将令该人开口这一棘手“重任”顺手推与自己,真令他哭笑不得。然贾珠亦只得迎头接下:“殿下既如此吩咐,下官少不得竭力效劳。”

    五皇子听罢则答:“如此甚好。”

    随后贾珠自是命士兵将那人带进自己房中,随后便令士兵退下。押送的二人闻言有些许迟疑,心下只道是贾珠乃是五王爷帐下一郎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文士,若是任留他一人,若是那贼子图谋不轨,令贾珠有个三长两短,届时又将如何向王爷交待,遂开口说道:“贾大人,此人怕是敌方遣来的奸细,形迹可疑,意图不轨,只怕此番是有甚阴谋在内。大人还是令小的等留下照看,以防有甚万一。”

    贾珠则道:“无妨,此番观来,此人已是神志不清、人事不辨,又如何能够再行兴风作浪?何况本官虽身手欠佳,然自保足矣,何况此处还有千霰相助,二位无需担忧过甚。此番且回禀王爷,待本官探得消息后,自会向王爷汇报。”

    押送的二人闻罢,亦不敢再行多言,只得依言退下不提。

    待目视他二人出了房门,贾珠方暗自吁了一口气。回首向地上那仍然神色呆滞之人望去,贾珠仍是忧心不已,话虽如是说,然贾珠心下却仍不得主意。缓缓步至该人身侧,心下暗忖此人断无可能会打甚主意,不若先行为该人松绑。此番一面动作一面寻思下一步如何行事方是,又见该人衣着污秽凌乱,面颊带伤,只怕这些日子遭罪不少。随后灵机一动,心下登时得了主意,忙不迭转头向房中的千霰令道:“千霰,快拿了巾帕,打了热水前来。”千霰听罢便知贾珠欲为该人清理,遂依言去了。这边屋里,贾珠又从自己行李中取来上好的治疗外伤的药膏备用。

    此番待千霰将一应所需之物备好,贾珠便亲手拧干巾帕,为那人擦拭身上垢秽。心下只道是此人之所以神志不清,神情呆滞,怕是因了之前陡遭变故,精神受了刺激之故。若是这般状况,在此人最需要之际只需抚之以温情,便也不惧此人不“回心转意”。而一旁千霰见罢贾珠动作,便道这等杂事自己来做便是,何需大爷亲自动手。贾珠亦可将此事就此交与千霰动手,然却是不由自主地拒绝了,惟欲亲自动手。

    此番倒也并未白费贾珠一番工夫,待贾珠将那人清理妥当又将伤处皆抹了药膏,那人本一直一动不动,神色呆滞,不料之后却冷不丁地眼神一闪,猛地伸手握住贾珠抹药的双手道句:“阿谐!”

    贾珠见状大惊,却下意识地并未抽回双手,定了定神,对曰:“你神智可是恢复了?”

    那人闻言上下打量一回,见自己正握住一生人之手,且该人生得亦是眉清目秀、面粉唇朱,遂又红了脸,忙不迭放开手去。只在那一瞬,那人只觉手上似是触到一冰凉之物,蓦然垂首望去,原是触到了跟前之人左手无名指之上戴着的戒指。那人觑了戒指一眼,未多在意,只问道:“你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贾珠听罢这话心上泛起一阵异样之感,遂对曰:“你问我之前,可否先行自我介绍一番。”

    那人顿了顿,似是思忖一回,方答:“我叫梁思问,是江苏巡抚王正玺的亲卫。”

    贾珠闻言心下疑窦更甚,异样之感愈强,然却为那梁思问话中内容吸引,遂追问道:“如此说来,你所携头颅,当真是王大人的?王大人为贼军所害,如此你又是如何携了头颅来到扬州城?”

    未想那梁思问却答:“不是,王大人还活着,这头是王大人的幕僚曹大任的。王大人听说马文梦带兵打来苏州,胆小怕死,便带着家属连夜潜逃出了城。从苏州逃出之后,便想逃往安徽境内,又听说马文梦那帮人的势力已经蔓延到了安徽凤阳,便不敢再向北前行,只得转向西南方和州、含山一带。没想到不久之后马文梦便占领江宁,随后派了手下军队到处侵占扩张,将我们一行人捕获了。那马文梦将我们带到江宁城关押,想必是想作为人质。后来听说朝廷已经收复扬州、淮安、凤阳等地并大半个江苏省,恼羞成怒,便将气撒在人质身上。王大人是巡抚,还有用处,便先将他的幕客曹大任杀了,当着我们的面把他的头砍下来……”说到此处嗓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想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砍头,活生生的人便没了脑袋,实在是太血腥残忍,没有人性,当时我被吓懵了。可能是那些人见我懵了,以为我是傻子,不会多说什么,便将我押上马车,让我带着头颅来这里……”

    一旁贾珠听罢梁思问之言心下已然是深信不疑,正值沉思默想之际,便忽闻梁思问问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是谁。”

    贾珠答道:“在下兵部郎中贾珠,表字鸿仪。我等自是五王爷帐下。此处乃是扬州府衙,你为扬州守城士兵发现,被带至此处。”

    那梁思问闻言则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贾珠?姓贾的贾,珠宝的珠?这名字怎么听起来好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不过还是多谢你刚才帮了我。你说你们是五王爷之师,那就是朝廷的军队?”

    贾珠听罢这话有些无奈对曰:“你说话怎如此……罢了,我等当是朝廷之师。我自是信你所道非虚,然之后若是王爷问起,你如何证明你乃王大人亲卫而非逆贼奸细?”

    梁思问听罢不过耸肩对曰:“信不信随便你们,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按理说我也没有义务必须协助你们,不过你们救了我,加上我也憎恶战争,所以现在我倒也愿意帮助你们尽快结束这场灾难……”

    贾珠闻言干咳一声打断那梁思问之言,说道:“你不必说了,我已明了你之意。只一句忠告,你于王爷跟前,可莫要如此说话,否则会为人加以大不敬之罪。”

    梁思问又道:“你说的王爷是谁?”

    贾珠道:“镇南大将军、当朝兵部尚书兼步兵统领的孝亲王,因在皇子中排行第五,世人又俗称五王爷。”

    梁思问道:“原是这样,亲王吗……”

    贾珠思及一事,心下好奇,遂开口问道:“可否请教你,方才你口中所唤‘阿谐’,可是你亲人?”

    只见那梁思问听罢这话,面上神色登时变得分外黯然,沉默片晌方道句:“是的,阿谐是我的亲人……或者不如说现在已经是故人了吧……”

    贾珠一听此言便知谈此话题并非一愉快之事,遂闭了口,不再追问下去。之后则转了话题道:“你可是腹中饥饿,可欲进食?我命人送吃的与你。”

    梁思问闻言颔首道:“听你这么说,才发现我真的饿了,多谢。”

    贾珠遂命厨房送了几样小菜进来,令那梁思问吃了。随后便领着他前往五皇子处拜见。五皇子见贾珠竟真的便令这方才还木讷呆滞之人恢复神志,兴味顿生,问道:“鸿仪好手段,可是用了何法令这人回转?”

    贾珠则答:“不曾使甚手段,此人不过是因逆贼之事受了刺激,精神一时缓不过来罢了。下官与之恳谈一番,他便也恢复了。”

    五皇子见贾珠只将此事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虽心下疑惑,然亦不追究,随后便听贾珠将所知之事详述一番,又命梁思问上前,欲亲自审问。那梁思问见罢座上五皇子,亦不知磕头行礼,待一旁站立的衙吏呵斥一阵,方才草草地跪下磕了头。随后正待立起身说话,身后衙吏又叱道:“胆大妄为,懵懂不知礼数!谁允你起身?还不老实跪着!”

    只见座上五皇子挥手制止,那衙吏方闭了口。此番五皇子亦不计较,亲自询问梁思问诸事,包括王正玺等人的下落,马文梦帐下诸事。奈何这梁思问不过作为阶下囚,遂对那马氏帐中之事并不明了。五皇子又询问当初江苏巡抚出城外逃的细节,那梁思问倒也答得毫无破绽,可知其言可信,确为江苏巡抚护卫,曾护送巡抚出城。此番问话耗时弥久,那梁思问跪得两膑生疼,遂请示五皇子可否令他站着回答。周遭众人见状皆是难以置信,惟贾珠忙不迭代他解释曰是精神方才恢复,体质虚弱不堪之故,还请殿下见谅。五皇子听罢笑得意味深长,倒也允其站立。待终于问完诸事细节,五皇子方命人领这梁思问歇下,然仍是唯恐此人多生事端,遂命了士兵将此人看管着,莫令其放任自如。

    ?

    ☆、第六十八回 勇夺金陵绝处逢生(二)

    ?  两日后,王师遣往江宁府打探消息的哨马归来回报曰此番马文梦采用朱学笃之计,于江宁城外广设据点,欲以此牵制王师各路围城军队。王师一旦逼近欲合围江宁城,马文梦便以各个据点的贼兵牵制消耗王师部众。却说江宁乃是三面环水一面临山之城,城桓高而坚,占地极广且极难攻破。此番马文梦首先派重兵镇守江宁东面的江上要塞镇江,守住长江下游。其次于城外东面的钟山之上建立要塞,此处地势高峻,便于监视全城动向。再次以西面安徽省滁州与和州二地为西面要塞,牵制西面的官兵。最后又调重兵防守江宁南面的聚宝山,扼守秦淮河水路。

    五皇子闻罢哨马所言,冷笑一声,道句:“朱学笃不愧为马贼帐下智囊,马贼得有今日规模,大抵有他大半功劳。彼时本王放他一马,无异于纵虎归山。不过你既为本王献此大礼,本王亦少不得回敬你一番。本王誓以此一役,全歼马贼!”

    此番五皇子召集众将并谋士商议对策,留下两万人马驻守扬州,五皇子自己则亲自领兵八万南下攻取江宁。而欲攻取江宁,则需先行破除马文梦设置于江宁城四周的据点要塞,收复贼兵所占领的要塞城池,以防贼兵里应外合进攻攻城的王师。此番五皇子先行兵分三路作为先锋,一路由参将张丙炎、陈大诰二人率领,陈大诰为先锋,张丙炎领导中路,共领兵一万五人向西行军,攻下江宁北面要塞六合县,进而占领长江北岸的瓜埠,防止马氏突围渡江北上;一路由副将龚易图与参将陈倬率领,领兵两万南下攻取镇江,如此既能扼制江宁下游水路,斩断马氏从长江下游向江宁运送粮草补给,又可令王师派遣水师由水路向西进军江宁;另一路则由参将王师曾、余九谷与游击严辰率领,领兵三万向西进入安徽,攻下之前为贼兵所占领的滁州,之后再行领兵南下,收复和州。可知和州临江,从而可扼制江宁上游的水路,由西岸渡江进攻江宁。而水路作为江宁的重要补给航道,若是能扼制长江并了秦淮河水路,便能造成江宁贼兵的补给困难,断了贼兵粮草来源。

    众将闻言皆赞,只道是最终攻取江宁之时可兵分四路,从东——钟山、南——雨花台、西——江浦以及北——瓜埠四个方向对江宁城形成合围之势。

    期间贾珠许久未曾插言,一直从旁沉默闻听众人商议,直到五皇子将合围之计定下,方开口提议道:“殿下,下官有一提议,江宁城自古作为兵家必争之地,又曾历任多朝都城,城墙工事等诸防御体系与设施较了其余城池均要坚固完备,想必此番便是王师悉数占领东南西北四处据点,打破江宁城四周外围的各处屏障,恐怕亦是难以轻易攻克江宁城。加之若贼兵困守孤城又抱着与王师同归于尽之念,届时怕是贼我双方损失皆会不小。遂下官只道是若欲减少无谓的伤亡,惟有加快攻城的进度,一旦江宁城破,贼兵便惟有束手就擒。此番下官建议殿下使用铳炮攻城……”

    贾珠此言一出,五皇子尚未开口,便闻一旁的龚易图说道:“裨将曾为王爷指派统领训练火器营,对火器铳炮之事略有所知。贾郎中所提用铳炮攻城一事,虽有道理,然郎中或是不晓,铳炮无论射程抑或威力均是有限,若是用于两军对垒,尚可对敌方阵地造成一定杀伤力。然若是用于攻取坚固的工事,尤其便如江宁城这等城池,先行勿论城池周遭可有那能令我方安置铳炮之地以便那城池能在铳炮的射程之内,便是那城墙的厚度与坚硬度,亦并非能靠火炮冲击爆炸之力所能摧毁。此外若是加上位置、射程等因素的影响,便更难保证铳炮之效用……”

    贾珠听罢龚易图之言心下暗忖曰“本以为那龚易图乃是王师水师将领,不料亦懂火器,效力于陆军营中”,又道“若是生在现代,何必如此麻烦,给我一架榴弹炮,我能须臾间炸毁城墙并城内指挥部,可如今乃是冷兵器时代”,随后颔首对曰:“龚将军此言正表明将军乃是明白之人,确如将军所言,如今我们所拥有的铳炮尚未具备摧毁城桓工事的杀伤力,然此番王师可以铳炮火器为辅,掘地攻城为主,铳炮既可作为我师掘地之时的掩护,又可配合城根下的地雷一道炸毁城墙。如此一来,较了那借以云梯越进城内之法,伤亡定会小上许多……”

    众人闻言尚未开口,便听贾珠又道:“下官闻说我朝尝于香山墺洋人手中购得几许红夷大炮,殿下,可是如此?”

    五皇子闻言颔首以示肯定:“不错,我部尚有几架该类大炮,然数量不多,本王曾命火器营掌管操控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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