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蛇祸/宝钞 作者:拏依伽
正文 第11节
蛇祸/宝钞 作者:拏依伽
第11节
“那时,我见掌教有个弟子十分可爱娇俏,有段时日经常出入那里,结果正好遇见慕长宫长跪求药。起初见到他,并没有什么印象,可后来竟越来越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直到有一日听到昆仑山弟子私下讨论到,他是蜀山长生真人的徒弟,便一下子记了起来。也是那时我才明白,当日长生真人对我说的那番话意欲何为。”
也许正是长生真人看到他的那一眼,透过时空,看到了他与慕长宫交缠擦过的一丝缘分,才会留下那么一句话。
世间玄妙的东西何其之多,缘分,当属其中最难堪破的一种。
或者,真是想应了长生真人的请求,或者说预言,阖桑在慕长宫几乎支持不住时,给了他一颗丹药,告诉他那个丹药便是起死回生之物,但人死不能复生,天理轮回,能不能活过来,就要看那造化是否弄人,活与死,皆是一念之间。
慕长宫猛然抬头看他,接过丹药紧紧攥住,那恍若粗砺顽石,只惊得起一洼水滴刻痕的眼神,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令阖桑难以忘记。
他觉得他应该是在感叹这世间竟有如此情痴顽固之人,甚至带着一点不通人情世故的笨拙,或者更确切的说,就是固执。
但,时间一久,旧爱已去,再寻新欢,阖桑慢慢淡忘了这个有那么丁点特别的男人,之后很久很久,直到在他遇到白蟾宫,将一切联系到一起后,才又恍如大梦一场,记起了那个曾经背着一个死去的女人长跪求药的顽固男人。
物是人非,他从来想不到,原来有一天,自己竟会对那个男人食指大动。
“主子,你真的给了慕长宫一颗仙丹?若这么算起来,你对白蟾宫还算有恩的。”木鱼默默有些感叹,人世间,世事错综复杂,说不定某个人就和某个人就有着千丝万缕的缘分。
阖桑却默了一下,笑着摇头说:“我根本没有给他什么仙丹,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正所谓有秩有序,不能颠倒红尘,我也不可能为了一时动容,做某些不必要的事。我给他的,不过是一颗普通的糖丸。”
木鱼唏嘘,半晌才微微感叹道:“命也。”
阖桑起身,走到窗前,看着乌云间若隐若现的月亮,心底百转千回:“我并不清楚慕长宫离开昆仑之后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那个女人不可能再活过来。”
“主子……”木鱼看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回味着那段记忆的阖桑,带着一股淡淡的遗憾。
果然与白蟾宫有关的,他都是那么感兴趣么?
“如果,那个女人是白龙女,青兆是白龙女的遗孤,当年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阖桑记得,白龙女是白龙一族守护龙珠的蛊女,这一生本是不应沾惹情爱,一辈子都要守着龙珠,就算死,骨灰也要撒在龙珠之上的。
当年她爱上神界的一个游神,被称作“十世好人”的神官,那事闹得很大,那个神官为了她,向几位神皇帝君进言,一步一叩,托着一卷百字血书,与一捧龙塚历代蛊女的骨灰挥洒的泥土,恳求神帝废除龙族蛊女的传统。
当时,听说那个游神跪在殿前,等待几位神君到齐,有围观的神官问他,为何突然插手龙族之事,还闹得如此之大,可能到最后会一发不可收拾。那个游神没有隐瞒,直言不讳道,白龙族的蛊女白龙女怀了他的骨肉,不仅仅是为了白龙女,他要为所有龙族幽怨而死的蛊女打破这个非人的诅咒。
一石激起千层浪。
各大龙族的长老登上神梯鉴天,与游神独独一人争得面红耳赤,说他荒唐,说他一介外人,如何指手画脚龙族之事,说他混账,竟然玷污龙族蛊女,简直胡闹之极。
游神偶尔沉默承受,有时激言反驳,到几大神君到齐之后,更是条条列举,蛊女非人之苦。
原来,龙珠虽是奇妙之物,但因其世代相传,沉淀着一种奇特而又致命的毒性,并非任何人都可以轻易驾驭。而所谓香蛊龙女,是因为生来喉间所结的一个有毒的香囊,可以与龙珠本身的毒性相生相克,即可润泽龙珠的灵性,又可抵制龙珠的毒性,因此,才有了世世代代守护龙珠的蛊女。
她们只是一种器皿,虽神圣不可侵犯,又可怜可悲让人怜之惋之。
十世好人,是天地至正至刚的人,否则也不会从一介凡人,被破格提升神格,封为游走天地的神官。
正因为他太正直,才会反应剧烈,而他对白龙女的情意,也是十分直接,甚至还有点说不出的刚正,一种清白展于昭昭天地之下的光明正大,没有一丝的污秽,让人莫名觉得理所当然,干净无垢。
那一卷血书差一点改写所有蛊女的宿命,几乎有一半神帝认同游神的进言,只可惜……
最后一言不发一向对事中立的白帝,在关键时刻道,蛊女一事乃龙族家事,外人插手终究不妥。
如此,一切付水东流,一场大梦瞬息惊破,烟消云散。
蛊女依旧还是可怜的蛊女。
阖桑记起,那个游神俗名荣兆,和白蟾宫执意所救的青兆都有一个“兆”字。
后来,荣兆与白龙女突然失踪,白龙一族翻天覆地的寻找,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这两人。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两人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时,断断续续的,又传出了他们的消息。
但,无论过程如何,荣兆和白龙女的下场都是十分凄惨的。
这其中牵扯了许多人,显然,今时今日的白蟾宫也在其内。
“主子……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木鱼小心翼翼地问窗前的男人,他的身上罩着寒冷的月光,像是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青烟,升腾着一股微带湿气的云雾,木鱼竟惊悚地觉得,像极了那个披着美艳皮囊的白蟾宫。
阖桑轻轻笑了起来,说:“你是不是觉得白蟾宫这个人狡猾诡诈,什么都是假的,坏了我的兴致,又将被锁神骨的我牵扯进这些奇奇怪怪的危险中,罪不可赦?”
木鱼当然是这样想,但此刻他却突然不敢说出来。
阖桑接着说:“我起初也是这样觉得,但明白一些因果之后,不由得想,会不会正是当初那颗糖丸种下的因呢?”
“主子,命中注定,你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木鱼觉得,有些事其实不去深究更好。
阖桑却像是没有听见,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呢道:“我突然想知道,那个完整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六回
钱孝儿火冒三丈地对着烟嘴不停深吸,阿大站在柜前,将一个身形同他相仿的高大男人挡住,将他往门外推去。
“钱老板,你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一定有这个人的!一定有!求你仔细想想,求你了!”那男人的脸上,半面都纹着一簇簇栩栩如生的桃花,乍一看去,好似活生生地长在血肉之躯上,正开得茂盛如火,极为耀目。
不是他人,正是桃花寨的土匪头子——人面桃花。
“都说不做你的生意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赖皮?!”阿大揪着人面桃花肩上的衣服,使劲往外扯去,他本是天生怪力,普遍没有几个人招架得住他扯一下,令他有些诧异的是,眼前的人面桃花竟在他连扯三下时,才脚心不稳,顺势斜去。
人面桃花见扛不住阿大的九牛二虎之力,干脆一下抱住柜台前的柱子,两腿离地,死死夹住柱子,跟只攀在树上的大狗熊,任是阿大再如何拉扯,也死活不肯松手,木制的柱子上被他的指甲划得发出一长串刺耳的响声,柱子上慢慢拉出十条整整齐齐的深深指甲印,那声响着实是太令人毛骨悚然,弄得店内所有人都不由得一阵牙酸。
“行了!你给我下来!”钱孝儿啪的一声将烟杆拍在桌子上,脸黑得都可以滴出墨来。
阿大松了力气,不再拉扯人面桃花,小心翼翼地瞅了自家老板一眼,用力推了一把柱子上的桃面男人:“快下来,老板真的生气了。”
除了心疼钱财以外,还没见哪次钱孝儿如此勃然大怒过。
人面桃花见气氛不对,知道自己再这么闹下去,恐怕钱老板要把自己剁成肉饼了。于是,腆着一张脸,笑得脸上花枝乱颤地凑到柜台前,隔着台面,抽出插在胸襟里的一轴画卷,边摊在台面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边对钱孝儿说:“钱老板,你神通广大,就帮我这个忙,帮我找找吧!”
钱孝儿面无表情地盯着嬉皮笑脸的人面桃花,语气奇冷地开口:“你扛来两大箱子金银珠宝,真的就为了这个?”
人面桃花忙点头,跟只啄木鸟似的,只差下巴戳到台面上,将其啄穿了。
“你应该知道,这世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并没有几个,更何况还是长成这样的。”
人面桃花一脸认真地继续点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我的要求并不高,有个七八分相似就行了。钱老板要是觉得那两箱子金银珠宝还不够,我人面桃花马上给你弄去!我对天发誓,保证一个月之内再送来十箱孝敬您!”
钱孝儿听完,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哼了两下。
他就有点想不通了,他这义庄虽是买卖世间不能买卖之物,可没听说还能买卖媳妇儿,替人做这缺德媒的,这不成了世间常说的人贩子?
“你要想找个姑娘成家立业,凡间那么多媒婆还不够给你说亲的?一天说两个,十天半个月也能说得你吐了,你犯得着扛着这么多金银珠宝来找我钱某人做媒?”
并非钱孝儿突然不喜爱真金白银了,而是他一看到人面桃花带来的那幅画就忍不住牙疼,浑身不自在。
这还真是见了鬼了,最近总是遇到这些让他心情不舒坦的人,眼前这个土匪头子,居然拿着白蟾宫的画像,要他替他寻个与其一模一样的女子做媳妇儿?!
这是怎么回事?!白蟾宫又是去哪儿惹来的风流债,又推给了他钱孝儿!
人面桃花抓了抓脑袋,嘿嘿笑道:“不瞒钱老板说,我这几个月来已相了无数次亲,那些女人不是嫌我满脸桃花太轻浮,就是嫌我粗枝大叶不像好人,我也很努力了,结果那些媒婆现在是见到我就跟只兔子似的跑得没影没踪,而且……”他略有些羞涩地看了钱孝儿一眼,看得钱孝儿莫名打了一个冷战,“我也已经心有所属,不想再相那些劳什子的亲,给人看笑话了。”
钱孝儿捏着烟杆磕了磕台面上的画像:“这就是你的心有所属?”接着皮笑肉不笑地道,“你眼没瞎吧?这是个男人,你指望一个男人拿屁眼儿给你生孩子?”
人面桃花身后的阿大猛咳了一声,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心想自家老板火气果然真的不小,连那么难听的脏话都说出来了。
“是啊,”阿大干脆也凑上去,指着画上的人说,“这确实是个男的,不能生孩子,不能给你延续香火,你还是放弃吧。”劝人面桃花赶快打消念头。
人面桃花却死活不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停下来,又满眼幽怨地哀叹了一声,对钱孝儿和阿大说:“起初我也像你们说的一样,只得遗憾画中人不是女儿身,毕竟男人就是男人,那男人喜欢男人,像什么话嘛!男人就应该和女人拜堂成亲,生个大胖小子,享齐人之福,天伦之乐!”
阿大忙点头说人面桃花说得对,男人和女人才是天生一对儿,这世上恐怕也没有哪个男人自愿雌伏另一个男人身下,将自己的屁股送给同是男人的人玩弄。
钱孝儿从金丝烟袋里慢慢取出一小撮烟丝,塞进烟斗里:“你这样想不是很对么?那还来找我做什么?”
人面桃花回道:“我当然是不能和男人成亲的,但我可以和女人成亲啊!”
阿大白了他一眼,这不是废话么!
人面桃花继续说:“只要画中人是个女人不就行了吗!?所以我才来找钱老板你啊!”
阿大摸了摸脑袋,有点没转过弯来,半晌才琢磨过味儿来,有些恍然大悟地对人面桃花说:“哦……原来你是想找个跟白公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成亲,可是……”白蟾宫那长相,本身就已经绝了,与他那张脸一样好看的人,三界六道恐怕大有人在,并且个个不俗。但是,能美得他那么特别,且又气质不俗的,恐怕这世间独一无二,再难寻一个。
要命的是,这个桃面男人还想找个跟白蟾宫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那不是青天白日在痴人说梦么?!
人面桃花转身走到自己带来的两个大箱子前,拍了拍箱子,对钱孝儿说:“只要钱老板替我找到这样一位女子,人面桃花无以为报,金山银山都给您搬来!就算钱老板您想要我这条命,人面桃花二话不说愿意生生世世给您做牛做马,绝不食言!”
阿大咽了咽口水,看了看人面桃花,又看了看自家老板,这桃面男人看起来不像是说笑,不知道现在老板心里想的是什么,反正他是觉得人面桃花今天是难逃被老板扔出去的一劫了。
过了半晌,钱孝儿已经装好烟丝抽了好几口,他问人面桃花:“你既然都将他的样子画了下来,难道就没有找到一个像他半分的女子?”
不提还好,一提人面桃花就唉声叹气起来,泄了力气,一屁股坐到箱子上。
他隔着距离指着钱孝儿面前的画像,对他说:“不瞒钱老板,在来找您之前,我托人画这幅画像就历经了千辛万苦,那些欺名盗世的所谓画师,我给他们描述了半天,连画中人的毛儿都画不出来一根,真是气得我,恨不得拆了他们的骨头!”当然,每次画像失败,他也确实痛打了画师一顿,半身不遂都是轻的。
阿大好奇地问:“你都跟他们怎么描述的?”
人面桃花被问得来了劲,猛地站起来,一脸陶醉地看着虚空,如痴如醉地说:“他就像是一颗神秘的西域葡萄,想吃又舍不得,看一眼都觉得清凉可口。”
“噗——”背后传来一片喷水的声音,那些看热闹的妖魔鬼怪全都捂着肚子咬着牙,浑身抖得跟羊癫疯似的,形状各异的脸上全憋得面目通红。
阿大险些平地摔了一跤,面部抽搐了半天,十分感慨地说:“我好像有些明白那些画师为什么画不出来了,真的……还是蛮难的。”
只有抽着烟的钱孝儿,除了在听到人面桃花的形容后顿了顿手,面上什么都没有变化。
就在这时,敞开的大门,被人从外撩开布帘,阖桑和木鱼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抬头就看到大厅里,如此诡异的一幕。
钱孝儿闻声望过来,看到阖桑时,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嘴角,笑道:“哟,又是个喜欢吃西域葡萄的主儿。”
又是一阵茶水喷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七回
“西域葡萄?”阖桑不解地看向钱孝儿,“你们在说什么?”
他环顾四周,今儿义庄还挺热闹的,这大白天的,一楼的大厅里聚了不少妖魔鬼怪,连人面桃花都在这儿。
“咦?”木鱼轻声疑惑,睁大眼睛看着前面不远处的人面桃花,指着他对阖桑说,“怎么这个土匪头子也在义庄?”
众所周知,义庄不接待活人,难道人面桃花并非普通凡人?
阖桑瞥了人面桃花一眼,走到柜台前,对钱孝儿说:“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怎么表情都这么古怪。”
钱孝儿含着烟杆吞云吐雾,笑笑道:“没说什么,倒是五公子好几天没来了,怎么今日有空光临小店?”
阖桑回道:“当然是有事找你。”
钱孝儿漫不经心地继续笑着说:“五公子哪次不是有事才来找钱某,只要不坏了规矩,钱某非常乐意替五公子效劳,排忧解难。”
这时,人面桃花突然凑了上来,他一脸古怪地冲阖桑嘻嘻笑了两下,木鱼浑身打了一个寒战,莫名觉得一阵恶寒,猛地挤到两人中间,将人面桃花挤到了一边儿去。
谁知人面桃花又凑了过来,对阖桑和木鱼说:“原来公子和钱老板是熟人,以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就一个粗人,公子千万不要和我计较。”他一直记得每次打劫那个倒霉书生,也连带着打劫了一个贵气公子好几次,虽不知道那个贵公子是何许人也,但多少有些印象。
“怎么今天没看到那个倒霉书生?”他努力套着近乎,在木鱼的白眼下,有些尴尬地傻笑了起来,自问自答道,“对了……他是凡人,进不来的,呵呵,呵呵……”
木鱼白眼一个接着又一个,干脆甩头不再搭理人面桃花。
“这是什么?”阖桑突然看到摊在柜台上的画卷,抬手将其拿起。
“那是……”人面桃花心底咯噔一声,正想伸手夺回来,却忽而被钱孝儿的烟斗烫了一下手背,哎哟一声惨叫,伸出去的手又被烫得缩了回去。
钱孝儿对阖桑说:“五公子别说笑了,您现在不是还没腻味么?怎么眼下看不出来了?”
阖桑抬眼瞧向他他,一旁的木鱼也伸着脑袋朝着阖桑手中的画像望去,顿时脸色一变:“这不是……”诧异得正想说什么,却忽而闭上了嘴巴,他看了眼阖桑,喉咙里的话又咽了回去,什么也没说。
“你画的?”阖桑拿着画问钱孝儿,画中人虽没有真人美得那么蛊惑人心,但能画成这样也实属难得了。
钱孝儿接连吐出两三个青白的烟圈,道:“钱某还没这么无聊,”他抬起烟杆指了指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人面桃花,“喏,这位壮士想要找个与画中人一模一样的女子做媳妇儿,钱某正头疼呢,正好五公子你见多识广,不如你替我出出主意?”
木鱼先是一愣,接着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他大力推开人面桃花,一把搂住阿大的肩膀,浑身哆嗦着拉着阿大向角落走去:“阿大,来,咱俩好好说说话。”
说说这个缺心眼儿的土匪头子怎么想得出,拿着白蟾宫的画像来找钱孝儿做媒,这心眼儿是得有多缺啊……
柜台前只剩阖桑和钱孝儿、人面桃花三人,人面桃花看看这边,又看看哪边,有些尴尬地想要伸手将画像拿回来,奈何阖桑始终抓着不放,跟没看见他似的,他也不好做得太明显伸手去抢。
正不知如何是好,脑中灵光一闪,他突然记起一事。
当日,他在西湖边阴差阳错向画中的美公子求婚,这位贵公子好像最后也在场,似乎和美公子是一路人。虽然那时他因知晓真相倍受打击,但隐约感到,这位贵公子对画中人态度十分暧昧。
人面桃花朝门口望了望,见并没有人再进来,失望之余,又松了一口气。
他并不知道眼前的公子叫什么,也不清楚画中那般中意的美人叫什么,此刻,忍不住问:“不知公子是否介意,容在下问公子来历是何?”反正能随意进出义庄的,绝非凡人。
钱孝儿微怔,他转头看向人面桃花,有些不敢置信,又似乎觉得人面桃花无可救药,摇了摇头,继续抽烟。
这世上敢这么问阖桑身份的,他人面桃花恐怕是第一个了。
阖桑也觉得新鲜,笑着对人面桃花说:“你都打劫我多次了,居然还不知道我叫什么?是什么人?”
人面桃花拍拍胸脯,豪气万丈地说:“大丈夫不拘小节,何况干我们这行的,不会每次打劫都问人姓名吧?”说着,有些神秘兮兮地问,“对了,上次我见公子和画中那位公子好像是一路的,不知……他会不会来?”他嘿嘿笑了两下,“不瞒公子说,我想结识结识他,你别看我这样,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这万一他家有什么亲戚姐妹,与他有个七八分相似,哎哟!那我这人生就彻彻底底的圆满了!”
钱孝儿在柜台后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的,嘴里的青烟乱窜,差点没被呛着。
阖桑面带微笑,表情丝毫未变,他拍了拍人面桃花的肩膀,道:“他姓白名蟾宫,不过,这或许只是他现在的化名。至于他家是否有亲戚姐妹,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或许钱老板知道也说不定。”将话头抛给钱孝儿,钱孝儿却干脆抬头看向房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阖桑扯了扯嘴角,又问人面桃花:“你既然这般中意他,又为何一定要找个与他长得相似的女子成亲?”这句话里少了几分轻佻,倒像是真的想知道人面桃花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对面的钱孝儿翻了一个白眼,心道都以为是你么?
而人面桃花则被问得有些奇怪:“成亲不就得跟女人么?男人当然是要娶女人啊,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又不能生娃娃,我还想抱个大胖小子喝儿媳妇儿茶呢!”说到这里,脸微微红了红,抓着后脑勺哈哈大笑,“我虽很中意他,不过,他始终是个男人,我自然不能折了他的尊严,把他当做女人一样看待,他长得再好看,又不是鸭子,咱俩都是一样平等的,那种王八蛋做的事我才做不出来。”
这下钱孝儿是真的忍不住了,捂着肚子一下伏在了柜台上,笑得浑身乱颤。
“钱老板你这是怎么了?”
“不好意思,我被烟呛着了。”他抬眼看了看阖桑,见他面上未有变化,平静如常,只是嘴角浅淡的微笑好似有点不自然。
这人面桃花虽看似胡闹,不过,那心还真跟明镜似的一尘不染。只是,不知道他旁边那人听了他这话,作何感想了。
“你真的很想结识白蟾宫?”过了好一会儿,阖桑问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兴奋地连连点头。
“正好我们要去找他,你随我们一道去吧。”
“好!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阖桑笑道:“我叫阖桑,都唤我一声雅五公子,或者五公子。”
人面桃花牢牢记在心里,却有些奇怪,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之间又记不起来。
伏在柜台上的钱孝儿此刻也已收起笑声,含着烟嘴一口一口默不作声地吸起来。
阖桑将画卷还给人面桃花,让他去一旁,同木鱼等他一会儿。
“玉牌还我。”他向钱孝儿伸出一只手。
钱孝儿瞅了眼阖桑的手心,佯装不解地说:“五公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您老用来买人来历的东西,如何还有要回去的理儿?”
“钱老板,那块玉牌对我来说意义非常,我将它置换给你换人来历,但你只说了一半,而且是无关紧要的后一半,那最重要的前一半一字不露,你说,若是你,乐意做这笔买卖吗?”
钱孝儿沉默了一会儿,退让道:“三天之后,三天之后我必当还给五公子。”
阖桑一根指头点在柜台上,像是在提醒钱孝儿:“作为补偿,我要知道白蟾宫真正的来历。”
这回,钱孝儿却很明确地摇了摇头:“我答应过他,除非他自己想说,绝不将他的来历卖给他人。”
阖桑没想到钱孝儿这个钱奴儿会对白蟾宫如此信守承诺,不由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到底输给他了什么,竟会如此为他。”
钱孝儿磕了磕烟灰,神情淡淡的,过了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来找我,想是已经知道伽蓝寺里的妖怪,其实是白蟾宫执意要救的人。当年他带着一摊被山石压得面目全非的烂肉来找我,求我重塑为人。我当时嫌那烂肉恶臭非常,起初并没有答应他,结果白蟾宫就在我义庄门前坐了三天三夜,熏得我的客人被吓走了一大半,害我损失惨重。正当我打算将他踹出义庄,永远拒之门外,他突然对我说,想和我打一个赌,若他赢了,便要替他重塑那摊烂肉,而且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倘若他输了,任由我处置。我也算是无欲无求,也许是闲得无聊,便答应了他,结果,我还真输了。”
阖桑实是想不通钱孝儿怎么会输给白蟾宫,便追问:“你们到底打了什么赌,连你钱孝儿也会输?”
钱孝儿干咳了两声,道:“我不是说了,我‘算’是无欲无求?”他将手中的烟杆悬空耍了一个花儿,“除了白花花的银子,我就好这么一口。他跟我打赌,竟要我和比静坐,结果他倒是跟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坐了好几天,我烟瘾一犯,没忍住一天就摸出烟丝抽了起来。五公子您说,那场赌,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早已输了?”
阖桑听完,大笑起来:“钱孝儿啊钱孝儿,想不到你栽在白蟾宫手里,竟然不是为了你视如性命的银子,而是管不住你那张嘴。”
钱孝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双略微狭长的眼眸,慵懒散漫地看着阖桑:“五公子不一样管不住嘴么?”
阖桑回视钱孝儿,目光瞬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似是明白钱孝儿似有所指,却没有回答。
“既然你不愿说白蟾宫的来历,那你告诉我,那个青兆是怎么回事,如何会变成现在这样?”钱孝儿不肯说,阖桑只得从别处下手。
果然,一提到青兆,钱孝儿似是有些感叹:“白蟾宫如今所做一切,若究其因果根本,白龙女是根本,而青兆,是因。”
“何出此言?”
缓缓吐出一缕缭绕的青烟,钱孝儿道:“青兆当年屠龙,灭了白龙一族,所犯杀孽太重。白蟾宫找到他时,可能是老天爷要惩罚青兆,竟然还没带他走出龙谷,青兆就被山崩活活压死在了巨石之下,”他顿了顿,继续说,“白蟾宫想要重塑青兆,并非仅仅重塑青兆的肉身。其实青兆在屠龙之前,白蟾宫就发现,青兆对世间的一切认识,和平常人不太一样。天道伦常,人情世故,他一概觉得奇怪,看起来是对的,实则似是而非。但,青兆讲出的他所认识的,却并非全都是错。”
他举了一个例子:“比如,他觉得当年生母白龙女之死,全错在白龙族人身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更何况他为母报仇,此乃天经地义,所以他杀了他们,他觉得自己做得分毫不错。”
阖桑沉默听着,竟想不到,原来的那个青兆,他的那些想法竟那么有趣。
“而且,”钱孝儿接着说,“既然龙族蛊女是个悲苦的存在,那么只要白龙全族一灭,要她蛊女何用?所以,他觉得他是替白龙族积德,解脱了所有白龙族的蛊女,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阖桑有些诧异,心底慢慢有些了然,接过话说:“如此说来,白蟾宫是想将青兆重塑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至少不会再有这些奇怪的想法,背离伦常天理。
“不错,”钱孝儿点头,抽了一口烟,话锋一转,“钱某就此点到即止,若五公子还想知道得更多,那么,只要你找到一本书,自然便会得偿所愿。”
“什么书?”
“宝钞。”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不更
☆、第五十八回
阖桑几人在义庄停留了一会儿,临走前,钱孝儿突然叫住阖桑:“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问。
刚走到门前的阖桑回头看向他,身边的木鱼掐着指头算日子,人面桃花抢言道:“九月初九,一定没错!”
钱孝儿吞云吐雾地点点头,歇了一下,翻了翻自己的账本,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们真想找到白蟾宫,可以去屸黎山下的江郦村看看,再过一两日,他应该会去那里。”
“你怎么知道?”阖桑问他。
钱孝儿吸了一口烟,缓缓回道:“白蟾宫本名叫做江月,慕长宫也是之后的化名,你们到了江郦村自然就会明白。”
阖桑垂首微忖,片刻,点了点头:“好,我信你。”言罢,没再耽搁下去,与众人离开了义庄。
待那几人走后,过了好一宿,几乎抽了半袋子烟,钱孝儿叫住忙里忙外的阿大,指了指门口:“去把大门关了,今天不做生意,让那些住店的回屋里待着,没事不准出来转悠。”
阿大不解地问:“老板,这么早就打烊了?”
钱孝儿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阿大隐隐觉得有些古怪,却也没敢多问,于是搭起白布去招呼客人回屋休息。
此时人间正值月上当空,妖魔鬼怪活跃最甚,满脸堆笑的打发所有客人,虽有人满怀狐疑,不太乐意,但都没人敢得罪钱孝儿,稍稍抱怨两声,就乖乖回了屋子。
阿大转身正想去关门,忽的面前一阵阴风刮过,抬头就见一个白色人影杵在柜台前,柜台后的钱孝儿却好似没看见一样自顾抽烟。
阿大摸了摸脑袋,以为是方才趁自己招呼那群妖魔鬼怪,从门口刚进来的生意人,正想上前将他轰出去,这时钱孝儿却开口了。
“阿大,去升棺阁扛一副棺材到兰水榭,然后就去休息吧。”
阿大一听,心底更是摸不着底,但也不敢多嘴,毕竟钱孝儿作风一向如此,让人揣摩不透,只好答道:“是,老板。”抬头又看了几眼那背对着自己的白色人影,只觉得十分眼熟,但那人戴着一顶斗笠,又着实看不太清楚,瞟了几眼便有些悻悻地走回阁楼,去办钱孝儿吩咐的事。
阿大走后,钱孝儿抖了抖烟斗,吐出最后一口青烟,拿烟斗点了点账本,对杵在柜台前的白衣人说:“你是不是该什么时候跟我算算账了?”
白衣人稍稍抬起头来,露出斗笠下的面容,正是容颜尽毁的白蟾宫!
“该算账的时候会同你算,钱老板无需着急。”
钱孝儿收回烟斗,看着白蟾宫那张脸啧了一声:“你这副皮囊算是真真毁了,怎样,要不我再给你记上一账,帮你恢复如初?”
白蟾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地说:“再给我记上一账,怕是我还到下下辈子也都还不清了。”顿了顿,话锋微转,轻声道,“方才多谢。”
钱孝儿这个诡诈的钱奴儿,阖桑走时,虽向他透了些口风,但,黑帝五子何其聪明,若不真给他些有所价值的消息,又怎么会轻易离开义庄。
他阖桑猜到白蟾宫是个聪明之人,断定白蟾宫短时间内不会来义庄,但其实也是吃不准的。
白蟾宫带着青兆离开达多塔,虽在阖桑众人眼里是去无踪迹,但对白蟾宫而言,想要完全重塑青兆,就必须来义庄找钱孝儿。
因此,阖桑来义庄探钱孝儿口风,也是想试试钱孝儿是否真的藏了白蟾宫,毕竟,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会险中求胜,义庄虽是险地,却也是藏身佳所。
钱孝儿挥了挥手中的烟杆,懒洋洋地道:“甭谢我,你以为黑帝五子这么容易蒙混过关?就算他真的相信你不在我这儿,他也知道你定会来找我。不点破,是不想逼你逼得太紧,也是明白,与其等你自个儿道明来历,还不如自己亲自去查。你狡猾,他也不笨。”
白蟾宫取下斗笠,打断他的话:“我不想说这个,阿大想是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该去兰水榭了。”
钱孝儿正想抽一口烟,却发现烟斗里的烟丝早已燃尽,有些扫兴,直起身子,从柜台后走出,招呼白蟾宫:“走吧,今晚一过,旧账新账,我们是该好好算算了。”
水上曲廊,白纱回扬飘荡,玉兰垂水而立,幽香四下漂浮,好似也浸入了廊下明镜似的碧水中。
兰水榭里,一副巨大的棺材安静地置放在水池边缘,钱孝儿与白蟾宫一前一后进来,看到棺材后,朝着棺材抬了抬烟杆,那紧紧关闭的棺盖突然凌空飞起,落到了一旁的空地上,一点响声也没有发出。
白蟾宫掠过他,正朝池边走去,钱孝儿突然对着他的背影说:“白蟾宫,我始终想问你,做了这么多事,可曾有过悔意?”
白蟾宫顿在原地,没有回头,钱孝儿并不能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是见他颇为坚定地摇了摇头:“白蟾宫从不后悔。”
钱孝儿手中的烟杆已经填好了烟丝,他浅浅吸了一口,语气极淡,听不出深浅:“你要知道,执着于过去,并非什么好事。”
白蟾宫点头:“我知道。”
钱孝儿继续说:“所谓世间求不得之物何其之多,早已残缺之物,又岂能两全其美,你这么聪明,又岂会不明白个中道理,何必。”最后两字,带着一股看破世事的叹息。
白蟾宫终于回头看向身后的钱孝儿,那双漆黑的眼眸,就像是氤氲在月光中的一汪井水,好似有一抹似有若无的雾气回旋而升,并不明亮,但也不暗沉,只是神秘而又透着一股深沉的宁静,令人不由得忽略了那张毁了容颜的脸。
钱孝儿在心底不由得微微有些感叹,即使那副皮囊确实好看非常,但若没了这双眼,恐怕也只是像皮囊原本的主人一样,空具有一副惊天的长相,能看,却深记不住。
“钱老板今日说了很多话,白蟾宫记在心里了。”
他听到白蟾宫如是回答,虽是早已料到,也并没对自己的那番劝说抱太大希望,心底深处却还是有些微微的失落,也没再多言,抬了抬手,示意白蟾宫继续方才未做完的事。
白蟾宫心知钱孝儿虽极爱钱财,性情古怪,但有时也算得上是个好人,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本是好意,他应对此心怀感激。
只是,不论钱孝儿劝了多少次,他也说了很多次,到如今他是不能放弃的,有些东西一旦成型,若突然放弃,所有的一切都会全然崩塌,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可以为了什么放弃。
白蟾宫走到水池边,俯身用左手拂开右手的衣袖,伸出右手拨了拨水雾缭绕的池水,然后将整只手埋进了池水之中。
片刻,他突然提起手来,手中抓着一个东西,慢慢将其拖出了水面。
定睛一看,竟是一个赤|身衤果体的男人,他好似闭目沉睡着,对于外界的一切动静都没有反应,五官端正柔和,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长在达多塔下桃树上的青鱼精,或者说青兆更为合适。
池水翻滚,将他的背部露出,整个背部紧紧连着一个白衣和尚,好似长在青兆背部的肉里,同样也是紧闭双目,不知是死是活,正是求那罗什另一半的金身。
白蟾宫将这两个连在一起的人提了出来,水花飞溅,地面变得湿漉漉的,他将两人放进敞开的棺材里,青兆朝上,默默看了几眼,退开走到了一旁。
钱孝儿提了提烟杆,地上的棺盖飞起,结结实实落在了棺材上,将棺材整个封死。
“三天之后,另一半金身就会彻底融进青兆体内,成为他缺少的那一半皮肉与根基。”他不紧不慢地说。
白蟾宫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底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走到一旁的软榻前,脱力跪倒,伏在软榻上,像是疲累得快要睡着。
“上次钉魂之后,龙蔻香的毒囊已经长在你喉间,天木玉兰可暂解毒性,眼下你还想将龙蔻香取出吗?”钱孝儿走到他身后,看着这副模样的白蟾宫,虽有些可怜他,却也觉得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果然,白蟾宫语气坚定地回他:“我不会改变心意的,没有龙蔻香,青兆就不能将白龙珠作为内丹,”略略轻叹,“我以自身养香这么久,就是知道龙蔻香的重要。”
钱孝儿默不作声地抽了两口烟,片刻,对他道:“那么眼下要取出你喉间的毒囊,可能要割掉你的喉珠,那样,你就再也无法说话了。”
白蟾宫淡淡苦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分别。”
钱孝儿却说:“也许有一天,你会极为想对一个人说什么,但那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就会抱憾终生。”
“我遗憾的,一直是没有好好照顾青兆,负了龙女所托。”
“白龙女是个何其通透的女子,你这么做,她若还在世,也不一定会感激你,只会觉得你愚蠢。”钱孝儿顿了一下,看向封死的棺材,“在性格上,其实青兆更像白龙女。”
白蟾宫沉默,他出神地盯着地上铺在软榻下的毛毯,上面的花纹错综复杂,交错纠缠,雍容华丽中却又透着一股淡淡的诡异,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钱孝儿看他许久不再开口,知道他不想多说,自己也懒得再做好人,走上前去,俯身,一手撑在软榻上,靠近白蟾宫的背后,执着滚烫的烟斗抵在他的喉间:“等你取来白龙珠,我就替你割掉毒囊,将其为青兆做成内丹。”
白蟾宫睁着双眼,被烫了脖子也不觉得痛,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身后的人。
钱孝儿见他态度冷淡,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那副像极了从容赴死的模样,令钱孝儿有些索然无味,他起身,转身看着池边棺材,正色道:“生死线已尽,红伞和宝钞你要好好保管,”顿了顿,像是提醒白蟾宫,“你要记得,那伞里,还有不少你的冤情债主。欠下的,始终有归还的一天。”
白蟾宫闻言,身形微顿,缓缓支起身子站起来,平静的声音像是屋外了无波澜的廊下之水:“我会回伽蓝寺找回红伞。”说着,正想走出水榭,却又被钱孝儿叫住了。
“先把一身烂疮治好再走,被业火烧成这样还不管不问,这么可怜兮兮的是要做给谁看?我这双眼睛也想落个清净。”
白蟾宫听他如此说,有些无言以对,钱孝儿说得不错,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好辩驳的,笑笑道:“那就麻烦钱老板再打个折,毕竟治好这副皮囊表象,也是为了钱老板的眼睛着想。”
钱孝儿不置可否,轻轻吐出一缕青烟,缓缓叹道:“不珍惜眼下所得到的,却强求一手虚空,你也是个俗人,俗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有点萌钱孝儿
☆、第五十九回
吴州这几日已经接连下了几场倾盆大雨,刚巧今天晴了半日,路面微干,下午却又乌云密布,风中隐隐透着一股湿气。
“这几日不闹鬼,倒是老天爷阴晴不定的,哎,又没得生意做了。”
白蟾宫走到西湖边,小贩们见天色异常,都在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
“福叔。”他停在码头前,一个老人家正背对着他泊船栓好绳子。
“白官人?”老人回过头来,见是白蟾宫,有些诧异,似乎没料到此刻他会出现在这里。
“听说伽蓝寺突然塌了,达多塔的门也打开了,几日不见,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吴州。”
白蟾宫淡淡笑笑:“嗯,达多塔门打开了,发生了一些事,青鱼精不会再回去,我也将钉在乱坟岗的地精婆婆送了回去。只是,之前在塔里,我丢了红伞,再回去找的时候没有找到。”
天边响起一阵闷雷,福叔抬头看了看越积越厚的乌云,忧心忡忡地说:“怕是又有一场暴雨,白官人我们回城再说吧。”看这阴云密布的天色,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或许,这是他身为蜉蝣的本能。
白蟾宫闻言,却摇了摇头:“我想出船,想麻烦福叔。”
老蜉蝣有些犹豫,直觉和本能是让他不太想在今日这种天气出船的,但想起,白蟾宫也并非第一次了,沉思了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解开刚栓好的绳子,当先跳到了船上。
随后,白蟾宫也跟着上了船,船身微微有些摇晃。
福叔下桨撑开船,想起一事,回首颇为感激地对他说:“白官人,肖时书的事还没有多谢你,幸好将他找回来了,没出什么事。”
白蟾宫俯身走进船舱,语气平淡,有些随意地问:“嗯,他还好么?之前不是高热不退?他一介凡人,若一直这么下去,身子可经受不起如此折腾。”
福叔戴好蓑笠,一边摇桨一边回道:“已经醒过来了,热也退了,就是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人也有点迟钝,但好在命是保住了。”
天边隐隐有雷声隆隆,乌云压城,像是整个天快要塌下来。
“不记得好,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并没有好处。”
福叔听白蟾宫话里有话,想了想,点头附和道:“白官人说得不错,有些事确实不知道更好,”想起前段时间闹得吴州城满城风雨的厉鬼事件,便问,“不知道闹鬼的事有什么进展?”
白蟾宫沉静地吐出一口气,看着外面的天色,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不会再闹鬼了,那人皮屏风已经被我一个旧识取走,想来不会再作怪了。”
福叔不解地问:“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顾临娘的冤魂索命?”
白蟾宫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吧,不过不是顾临娘的冤魂,”他顿了一下,好像不想在隐瞒什么,“算起来,顾临娘的魂魄可好好的,只不过是其他的样子……作怪的是顾临娘留在人皮屏风上的怨气,毕竟……她死得那么惨,这么凶煞,看来……她真的很……恨呢……”最后几句话断断续续的,有点语无伦次,低沉得犹似喃呢。
几日不见,老蜉蝣直觉白蟾宫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既然此事已翻过一页,便也不想再提,转念想起那个一直追随在白蟾宫身旁的神族公子,便问:“五公子已经离开吴州了?”
白蟾宫闻言,身子微顿,换了一个姿势,才摇头道:“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离开,不过,我不能再同他一起了。”
福叔点点头:“上界的人,确实不招惹为妙。”
“对了,白官人你想去何处?”这时,天上已淅淅沥沥打下雨点,只是片刻就已经有黄豆大小。
白蟾宫指了指湖心:“就停在那里吧。”
福叔有些疑惑,却还是依言摇船移了过去。
“白官人,”途中,福叔有些迟疑地问他,“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吗?”他总觉得白蟾宫此时给他的感觉有些不太一样,虽样貌未变,还是那种极为蛊惑人心的美貌,但身上的气质却有些微变,说不出的怪异,和……陌生。
“没什么,”他听到白蟾宫如是回道,“只是遂了已久的心愿,人轻松了吧。”
福叔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言语间,船已缓缓靠近白蟾宫所指的湖心:“白官人,雨越下越大了,你要在这里等人吗?”
此刻,雨势渐大,已近倾盆大雨,湖面升起白茫茫的雾气,几乎看不清楚四周的情形。
“不是,”白蟾宫仍是摇头道,“等雨停。”他看着烟雨濛濛的湖面,漆黑的眸子好似映着水光的湖色,雾气层生,带着淡淡的光泽,
“福叔,你进来歇一会儿,等这场大雨过去。”他转头从湖面移开视线,平静地对老蜉蝣说。
等福叔顶着一身雨水进了船舱,白蟾宫又收回目光,看向舱外,突然问:“我记得这西湖有一个传说,福叔可还曾记得?”他的嘴角扬着一抹微笑,不深不浅,看不出是什么意味。
“是呢,那个关于龙珠的传说,到如今也是不少游人前来游湖的目的。”福叔取了头上的斗笠,擦了擦额上的雨珠。
“福叔相信那个传说是真的吗?”
老蜉蝣想了想,笑道:“这我可不敢说,或许是真的,也或许是夸张杜撰,”又说,“但吴州曾经确实发生过一次山崩,绝了水脉,又爆发瘟疫,几近成了死城,这个分毫不假。”
白蟾宫点点头,有些感叹地接话道:“是啊,那场天灾死了不少人,传说是一头未成形的白龙吐珠蓄水成湖,才救了整个吴州,”他顿住话语,回头看向福叔,突然问,“你说,若是有一天白龙收回龙珠,也不为过吧?”
福叔心底咯噔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干笑了几声:“既然白龙吐珠蓄水,救了这么多人,积下如此大的功德,想必到如今也不会再节外生枝,又将龙珠收回去,现下,吴州已经不能再没有那颗龙珠了。”
白蟾宫垂下眼眸,看不清眼底的颜色,他缓缓点头:“说得也是。”之后,便是一片沉默,老蜉蝣看了看白蟾宫脸上始终淡淡的表情,有些话到了喉间,终究没有说出来。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一盏茶的功夫,雨势渐小,从瓢泼大雨,慢慢变成碎雨珠帘。
“雨停了。”白蟾宫抬头看了看天色,起身站起来,走到舱外,细小的雨珠落到他身上,只笼上了一层蒙蒙的白毛水雾。
福叔不由得也跟着站了起来。
白蟾宫站在船头,回身笑着问福叔:“福叔,你说若那真是一颗白龙珠,龙珠会在什么地方呢?”
福叔看着他,没来由的有些心神不定,他扯动嘴角,有些僵硬地回道:“既然是镇湖蓄水……那一定是在湖中的风水龙眼之上。”
白蟾宫轻声笑了起来,低沉平稳的声音带着一抹意味深长,他缓缓说:“是呢,天下人皆会以为,只要是龙珠,就一定会在风水龙眼之上,但……”他低头看向碎雨点点击打的湖面,“龙珠本身有毒,又怎可置于风水龙眼之上?一来坏了风水位,二来……这一湖活水,四流而去,还不知会毒死多少人。”
“白官人……”
白蟾宫挥袖转身背对福叔,他抬头看着天空,丝丝细雨过后,慢慢显出一道绚丽的彩虹,微微虚薄,在乌云散去的天空下,显得极为美丽神秘。
“福叔,你在西湖这么多年,难道没发现,那道彩虹是活的吗?”白蟾宫指着天上的彩虹轻声问,朝着彩虹伸出一只手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盯着天边的虹光,“虽然起初并非是活物,但因白龙珠的缘故,慢慢有了灵性,它养龙珠,却也因龙珠而生,湖光镜面,那风水龙眼上的,不过是这道虹投在龙眼上的虚影罢了。”
那横跨在天上的彩虹像是受到了白蟾宫的召唤,十分细小地震动了一下,瞬息化作一道流光溢彩的圆形事物落了下来,不偏不倚落到白蟾宫展开的手掌之中——
那并非是一颗白色的小珠子,而是一方小小圆形的石晷,那根指天而上的铜制晷针上,从下而上蜿蜒趴伏着一条略微透明,闪烁着七彩光芒的虹色小虫。那小虫头顶似是有两只小角突出,似嘴的地方大大张开,微微吐吸着一颗红色的小珠子,正是白蟾宫口中的白龙珠!
福叔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幕,诧异得张大了嘴巴:“白……白官人……”他惊奇原来真的有一颗白龙珠,却更恐慌,这白龙珠一取,湖中龙眼没了龙珠投下的虚影,那……是不是又将酿成一场巨大的天灾……
“这只小虫子,聚水光成型,日晷停住它的时间,凝固住了它的形态,因此,就算水雾散去,也可以经久不散,”白蟾宫捏住虹色小虫嘴中的赤珠,轻轻一扯,便将其从小虫嘴里取了出来,小虫失了圆形龙珠,慌乱地在晷针上游走攀爬,虽对着取走龙珠的白蟾宫龇牙咧嘴,却好似十分惧怕他,不敢有所举动。
白蟾宫转头看了眼早已无法言语的福叔,笑着问:“你是不是在想,这只小虫怎会甘心被我取走龙珠?”说罢回头,微微对着赤珠一吸,便将龙珠吸进了嘴里,晷针上的小虫见状,更是急得闷头乱撞。
“因为,我这副皮囊可是一头近蛟的大蛇。”
这种力量脆弱的小东西,自然十分惧怕他。
白蟾宫伸出手指逗弄了一下那只上下乱窜的小虫,托着日晷的手忽而猛一用力,瞬息将石头磨成的日晷捏得粉碎,他提起不停挣扎的小虫,轻声对它说:“小东西,好自为之。”言罢,将其抛入了湖水之中。
天边乌云好似滚滚浓烟,迅速积起厚厚一层,刚平静不久的湖面上,生起一阵一阵刺骨又略带腥味的寒风,一下一下掠走刮过,湖面层层浪花骤起,摇荡着小船晃来晃去,福叔险些站立不住,只好扶着一旁的舱门,脸色苍白地对白蟾宫断断续续说:“白……白官人……你……你不能取走龙珠!吴州会有大祸,会有大灾祸的!”
白蟾宫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天空,就好似整个天塌了下来,黑云填满了整个天空,狂风四起,岸边的树木,湖中的荷花荷叶,全都被吹打得摇摆不定,狂舞乱扬。
“我借珠蓄水多年,吴州百姓应当谢我,如今取走龙珠,他们也怪不得我。”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白色的衣袂在风中狂扬。
“白官人!你既然借珠救了这么多吴州百姓,何必再取回龙珠?!这会造下多大的孽债,你还不起的,还不起的!”
回身看向身后满脸惊恐的福叔,白蟾宫对他俯了俯身,似是诚心实意地说了一句:“多年来,多谢福叔对白某的照顾。”随之言语一毕,旋身化作一条巨大的白蛇,刹那飞走游走于天际之间。
漆黑浓密的乌云狂奔而来,视线渐渐模糊,那白蛇很快便在空中消失不见。
“白蟾宫——!”
老蜉蝣声嘶力竭大声喊道,喉间好似含着一丝血沫。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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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