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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正文 第30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第30节

    清平低头拨弄着茶盏,闻言问道:“谢长史何出此言?”

    谢祺只是笑笑,但却没有解释为什么。清平自然明白这种忧虑是来自哪里,如果西戎真的愿意和谈,那么之前所做的试探就毫无意义。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扣押一位亲王做人质,若是真要开战,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和谈不过是西戎人的一次试探,如果圣上真能和周乾元帅那样绝不接受和谈,让出月河。要战便战,代国并非没有这种能力,西戎不过是来试探一下朝廷的态度与风向——到底是主和的多还是主战的多呢?

    这看似无用,但却是非常关键的地方。若是上下一心,不畏开战,西戎人自然也会掂量些这战争的利害。但没想到代国内部竟然如此不合,朝中权臣把控,党同伐异,众臣因女帝迟迟未立太女之事而犹豫不决,无暇分心于此,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谢祺道:“云州是殿下的封地,圣上将她派到此处,怕是有守国门之意。云州自是不能陷,只要她在此处,云州必然不会有事,李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清平心中一动,道:“若是战起之际,殿下也要留在云州?”

    谢祺道:“这个必然。”

    楚晙既然留在云州,必不会坐视不管。清平暗忖,安平郡离边线太近,互市也是如此。她已经明白谢祺的意思了,这也与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她们都不愿让楚晙前往西戎,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此时她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

    于是她说:“谢长史是有什么主意了么?在下愿闻其详。”

    谢祺笑了笑,轻飘飘道:“还需李大人帮帮忙。”

    “清平,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她的回忆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清平下意识向右边靠了靠,吴盈也不介意,问道:“这一路过来你都魂不守舍的,这是怎么了?”

    清平坐在草里,道:“想回去以后怎么办。”

    吴盈折着一根草,曲起膝盖,道:“你想到了吗?”

    她脸上带着些许喜悦,冲淡了奔波中的疲惫,显得神采奕奕。吴盈编了个小草环顺手给她套在手腕上,清平由着她玩着,她十分孩子气的摇了摇她的手腕,又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清平道:“我没想到。”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是有些担心云州会出事。”

    吴盈也沉默了,勉强笑了笑,道:“不会的,居宁关坐拥天堑,又有大批部队驻守,怎么会出事呢?”

    暮色四合,天很快暗了下来。清平没说话,并不想加重这种无谓的恐慌。她道:“也是,说不定就能进关了呢。”

    吴盈还要说话,突然听到一声哨响,她奇怪的站起来,向着发声方向看去,接着那哨声急促起来,一声一声,越来越快,像在催促她快些过去。

    吴盈面色不太好,低头对清平说道:“我先去那边瞧瞧。”

    清平应了,在草里坐了一会,却还不见人来。她身侧一人道:“我去看看。”说完便离开了。

    她一人坐在草中,恍惚间有种被人世遗弃之感。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了下来,她突然听到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眯起眼睛,握住了刀柄。

    昏暗中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突然从草丛中蹿出一个人,拉住她的手急切道:“走!快走!”

    原来是吴盈,清平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吴盈道:“走,马在哪里,快走!”

    马匹被牵来了,清平翻身上马,首领率先冲了出去,全然不似前几日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她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下意识地甩了甩马鞭,如离弦之箭般,向着未知的夜色里奔去。

    这夜无月无星,在这漆黑的夜晚,马儿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清平只能紧紧跟着她们,不让自己落下。这种环境中若是稍稍慢下,就很有可能会失去方向,极为容易迷失在草原上。

    她听说过许多频繁来往于西戎与代国之间的客商说过,很多时候商队都会走一条保险的路,哪怕有再便捷的小路,她们也不会轻易去尝试。因为在茫茫草原之上,人极为容易迷失方向,无论怎么走都会发现好像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似的。看似平和的草原其实暗藏杀机,那些离奇的传闻就是最好的佐证。清平记得一个说法,在草原中走失的人就再也找不到了,但她的灵魂会一直徘徊在草原里,在深夜赶路时必须点灯,否则非常容易碰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一直跟着。

    清平喉咙干涩,黑夜里见不到一点光明。罡风从她耳边掠过,隐约听到有人在哭泣的声音,她有些紧张,又甩了一鞭,马儿吃痛,跑的快了些。

    不知行了多久,忽然前面出现一点亮光,在浓稠的黑夜中尤为显著。突然清平觉得一抖,马儿似乎走上了什么崎岖的道,她才猛然间想起来,草原是不会有这种路的,那么她们此时必然已经是离开了爾兰草原了。

    那些光越来越亮,靠的近了才发现,那竟然是连绵不断的烽火,从远处的山顶次第燃下,在夜色中,便是它们起到了指明的作用,仿佛一条火龙般蜿蜒盘恒在山岭之上。

    咆哮的火焰映在她的瞳孔中,首领翻身下马,道:“马不要了,从略阳山翻过去,就能到阾枫郡,趁着现在追兵还没到,快点离开!”

    清平愣了愣,跟着爬了上去,问道:“阾枫郡?”

    吴盈回答道:“这是一条商路,那些商贩在此偷偷开辟了一条道路,可以直接出关到达爾兰草原,只是这路险的紧,乃是一条绝路,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们也不会从这里走。”

    首领突然道:“贴紧点,别掉下去了,下面就是裂谷,若是稍有不慎,谁也救不了你们!”

    黑夜中之看到乱石陡崖下是一片迷蒙的雾气,清平抓着石头,一步一步走在悬崖之上。不知走了多久,她觉得腿脚俱软,只是麻木地走着。忽然首领道:“到了。”

    她们终于走过了悬崖边,此时天光渐亮,清平这才看清,这是一条狭长的深谷,向东南方纵横而去,其边缘有一条根本称不上是路的路,看得出人工开凿的痕迹,这岩石恐怕非常坚硬,这跳路也不知费了多少人的心血与性命才开凿出来。首领之所以叫她们紧贴墙壁,不过是因为那路只容一人而过,多一些都是不行的。如果不是晚上赶路,白日看着深谷,恐怕要被吓的腿软,怎样都走不过去。

    首领道:“别回头看了,歇息一会。”

    清平慢慢坐下,突然南方传来震天动地的巨响,她们不约而同的向着那个方向看去。

    她轻声问:“那是什么声音?”

    首领直直盯着那个地方,吴盈扶着石头站起来,胸口起伏不定,清平回头看着她,她张了张口,飞快的低下了头,又猛地抬起。

    她无比艰难地道:“居宁关——破了。”

    第121章 赤城

    “城破了?”清平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她看向远处布满朝霞的天空, 晨雾之中, 黑色雄关屹立在晴空之下。近处便是烽火台, 燃烧一夜的火光终是覆灭。她的目光游离不定,如同僵住般, 低声道:“城破了。”

    吴盈闭上眼睛,哑声道:“是, 西戎人在月河集结了兵马”

    清平掉头就走, 手脚并用爬上陡崖边的险道, 吴盈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厉声呵道:“你这是发什么疯!”

    清平挣扎着要爬上去, 手被尖锐的石头割出细小的伤口, 她身侧便是深不见底的裂谷,一块石头被她碰落,顺着边缘滚了下去, 随后便不见了踪影。

    首领眼疾手快拽住她,直接将她扯了下来。这山后是一片稀疏的树林, 清平被她拖到杂草丛里, 绑在一旁的枯树上。

    吴盈先是愣了愣, 随即走过去道:“快放开她,你这是做什么?”

    首领望着她的目光顿时高深莫测起来,y恻恻道:“吴大人莫不是忘了什么事?再这么耽搁下去,若是误了事情可就不好了。”

    她目光逡巡在吴盈脸上,像是毒蛇吐信般, 吴盈面容一阵扭曲,愤怒道:“我自然不会忘了!”

    首领唰的一声抽出腰间弯刀,把玩在手中,温言道:“那便请吧,吴大人,有些事情还是要说的清楚些,下官奉了殿下之命同你一道来此,可不是为了说什么情义的。”

    清平虽然早料到吴盈半路折返前来救自己必有隐情,当听到‘殿下’二字时还是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原来只要一瞬间,熟悉的人也可以变的陌生起来。吴盈慢慢走过去,本想为她松绑,但手才触碰绳结上,清平却问道:“你说的殿下,是哪个殿下?”

    首领见状不怀好意道:“两位好好说说吧,等进了云州,恐怕就没那么多话可说了。”

    她带着人去前面探路,吴盈沉默片刻,才道:“是齐王殿下。”

    清平心跳的飞快,一个极为隐秘的东西似要浮出水面,她抬起头看着吴盈,只觉得迎着阳光,她的脸在光中渐渐模糊,往事纷呈,霎那间她便想起了一切,吴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握紧手心,道:“我见过她,在乐安之时,你叫她什么?”

    清平眉心重重一跳,注视着她的眼睛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吴盈冷冷道:“不,你什么都知道!”

    “你在乐安做了她的替身,‘余珺’,说来真是可笑,你离开之后,我问遍了所有的人,谁也没有听说过云州还有什么余家!只因这本不是你的真名!”吴盈声音急促,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懑,撕开了隐忍平和的外表,她如同疯子般怒吼道:“她早就已经布下这盘棋,你真的以为她做了这么多仅仅是为了卫贵君?若真是无心那个位置,怎会步步为营!”

    “那你呢?齐王便对这个位置无心了?”清平冷冷道,“二王相争的背后不过是世家之间的对抗,吴盈,你以为我回去是为了什么?我替楚晙出使西戎,不过是因为若和谈不成,两国要开战,只要她在云州,那么就算——”

    “不。”吴盈垂下头,长发掩住了她的表情,她手举在半空,像一个无力的姿势,她轻轻道:“她早就不在云州了。”

    清平如遭雷击,难以置信道问道:“什么?”

    “我为什么会中途折返?”她慢慢抬起头,目光像是怜悯,又像憎厌,“因为我得知了信王暗中到达长安的消息。”

    “她从未想过要保住云州,李清平,你真是愚蠢至极。”

    清平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仰起头看着她,吴盈蹲下去解开她,粗糙的手指在她额头按了按,“身在局中不知局,好好看看,这便是你一心维护的人。”

    几张单薄的信纸飘飘洒洒,落在她的怀中。那熟悉的笔迹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吴盈道:“你曾说再没给我寄过信,但这里是你三年来写给我的信,你自己看看吧。”

    清平目中一颤,伸手去展开信纸,那些字迹是如此的熟悉,几乎与她所写如出一辙。字与字连在一起,她却像突然不认得这些字组成的句子,她捏紧了信纸,思绪混乱,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盈闭了闭眼,再度张开时却是冰冷一片,她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道:“自太启二年开始,你每个月都能收到从云州寄来的信。你所问的,我从未对你有所隐瞒,虽然信中言词不明,但我始终不曾疑他。你的笔迹我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如此,信件往来近两年,突然某月未曾按时寄来,我担忧你是出了什么事,便写了数封信去问你皆如石沉大海。后来我随大人们来了云州,参与互市一行,初见你时,你竟如此生分,我便起了疑心。”

    霎那间清平如坠冰窟,牙关发颤。寒风呼啸而过,她只觉得指尖都被冻的冷硬,肺腑中更是一丝热气也无,全然不像个活人。她恍惚中觉得自己像是死了一回,也许她本就死在了草原之上,如今的一切,不过是魂魄将离前一场诡异的幻境。

    吴盈见她面无血色,双目无神,心中涌起一阵报复般的快感,同时却另有悲意再起,她们彼此不过只是他人棋盘中的一颗棋子,除了身不由己,连喜怒哀乐都尽在人手。

    清平捏着那几张纸站起,踉跄走了几步,旭日初升,爬上山头,穿过y云的缝隙s,he出万丈金芒,她心中茫然,站在乱石杂草中四顾。她心中闪过往日种种,越想越痛苦,越觉得不可思议。一时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而去,她整个人木然立在光中,望着云雾翻腾的深谷,竟生出万念俱灰之想。

    山风带着潮shi的雾气吹在她的脸上,令她陡然清醒了许多。她转身看向吴盈,沉默片刻才道:“这些信确实不是我写的,抱歉。”

    吴盈看着她冷冷一笑,神色y沉,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道:“这些都不必多说了,我来救你只不过是为了一件事,你跟在楚晙身边最久,又做过她的替身,对她做过的事情是再清楚不过的。若由你出面指认她身份有疑,加上这些年来收集的证据,足以证明她并非皇室血脉。”

    她丢将手中的编好的草丢在清平脸上,从她身边走过,道:“你还是醒醒吧,现在不管你心中如何想的,你都已是弃子。若想活命,不如仔细想想要如何去做。齐王殿下待人大方,你如果投诚,她也能不计前嫌保你一命。”

    吴盈未得她回话,嘲讽道:“怎么,你要自寻短见吗?”

    “不”清平话音极慢,尾音拉的很长,又有种断断续续的感觉。吴盈蓦然想起从前听过的传闻,人若是突然受惊,短时间会出现失语的情况,说话分不清主次轻重,发音也会改变。她心中一阵绞痛,强忍住回头去看清平,就听见她慢慢道:“我会活着。”

    吴盈道:“那就好。”

    语毕她慢慢走远,清平站了半晌,从地上捡起她刚刚编的东西,拿在手中仔细看着,久久不能回神。

    吴盈向着树林深处走去,首领带着两个下属就站在哪里,也不知是听没听到她们刚刚的对话。那首领见她来了,硬是无视了她y沉的脸色,笑着问道:“吴大人,可是说的够明白了?”

    吴盈淡淡道:“当然。”

    首领眼珠一动,意味深长道:“早些说明白也好,省的到时候回到长安又寻死觅活,这一路上正好让她好好想想。咋们都是为殿下做事,若是做好了,等殿下荣登大宝之时,也少不了你我的封赏。”

    吴盈扯了扯嘴角,道:“哪里比的上玉统领,您是殿下身边的老人了,还需得您多提点提点。”

    首领摆摆手,似有些得意道:“算不得什么,怎能与吴大人相提并论?吴大人是进士出生,这件事如若做成了,那就是平步青云,可登阁拜相,哪里是我等武人能共论的呢?”

    吴盈敷衍的与她说了几句,还是没忍住,侧过头去看了乱石堆中站着的人。

    首领跟在齐王身边久矣,观言察色的功夫自是一流,她不动声色问道:“吴大人与这人,似是老相识了。”

    吴盈知道她不过是想试探两人之间关系如何,便看着她的眼睛道:“实不相瞒,此人与我有仇,如今教她知晓为旧主所弃,实在是大快人心。”

    首领哈哈大笑,看她神情不像作伪,似真似假般道:“有仇报仇,有气出气!只是吴大人要手下留情,莫要将人弄个半疯半癫,到时候我们可不好交差呀!”

    吴盈松开紧握的掌心,道:“这是自然,请玉统领放心就是。”

    风从她手边穿过,从暗色的指甲上拂过。露出血r_ou_模糊的掌心,也不知是多大的力气,才将手掌刺的如此之深,周围干涸的血迹凝固在一边,掌纹已经不甚分明了。

    风沙中传来厮杀的怒吼声,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被撕扯开一道巨大的裂口,王庭骑兵汇聚成黑色的铁流,向着居宁关发起一次又一次冲锋。在西戎连续十五天攻城战后,这座巨大关隘厚重的大门终于在天摇地动中发出一声巨响,隔了三百年的光y后,坚不可摧的城门终于被彻底打开。

    城门倒塌时发出的巨大轰鸣声让大地都在震动,王庭骑兵长驱直入,云策军节节退败,加急军报呈至长安之时,朝堂之上,满朝勋贵重臣都能从那只字片语中感受到居宁关城破时的震撼。

    居宁关屹立百年之久,乃是云州最为重要的一道关隘,虽在三百年前被攻破过,不过自那以后,代国加强了对城墙的修复,增派大量军队驻扎边疆,如此三百年中再无外敌能越过此关一步,但从月河防线被让出去以后,形势便直线下降,甚至到了破关的地步了。就在这么短短半月不到的时间里被攻破了,听起来如同一个笑话般。

    这日秋阳杲杲,天高云淡,是入秋以来难得的好天气。楚晙下朝后从华泽宫绕路,穿过长廊殿宇,日光倾泄了一地,幽静的长廊边垂下几条绿藤,远处湖水波光粼粼,与宫殿顶上的琉璃瓦相映成趣。

    秋景如此之好,她却无心多看,在玉霄宫边她碰见刚刚从里头出来的太医院院判,便问道:“程大人,母皇如何了?”

    程院判见了她赶忙行礼,道:“回太女殿下,陛下是气急攻心,引发了心虚气短之症,再服几副药,慢慢养着就能好。”

    楚晙颔首,道:“孤这就去看看母皇,程大人腿脚不便,就让宫人送您一程吧。”

    程院判哪里受过这般恩宠,女帝因要修行,不顾太医阻拦,常年服用所谓的‘仙丹’。太医院上下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得战战兢兢的当职。就是这样,女帝仍是嫌弃她阻碍了自己修行,视这些太医为不识大体之人,每每服用完丹药后便要对着轮值的太医大声呵斥。

    不等她推托,便有宫人鱼贯而出,恭敬道:“大人请。”

    程院判不免心生不安,向着那走上玉阶的人看去,秋阳之下,那玉阶中间巨大的凤鸟石雕熠熠生辉,似能感受到展翅间羽翼舒缓的轻柔优雅。这座巨大的宫殿仿佛因即将迎来新的主人而注入了鲜活的气息,到处都不再是y沉森冷的气氛。

    或许是因为外头太过明亮,楚晙进到玉霄宫便觉得暗到了极点。宫殿中燃着丹玉香,轻笼的烟气从银质鹤型香炉中徐徐喷出,明明是白天,殿中却点着灯,有宫侍上前行礼,声音又轻又细,道:“陛下已经起身了,殿下请。”

    这宫侍行走之间带起一点香气,双眉显然是ji,ng心修剪过的,又以淡色敷粉扑面,虽是年少,但也不掩殊色。女帝卧病在床,对气味极其敏感,殿中伺候的宫人皆不许涂抹脂粉,宫中都燃着丹玉香。而平日中向来是由宫女引路,今天却换了个美貌少年。她心念一动,对这不入流的伎俩颇觉不屑,却也能明白一件事,那便是女帝当真是无甚手段可用了。

    她一路畅通无阻步入大殿中,那宫侍在门前止步,见她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轻轻的咬下嘴唇。

    殿中女帝端坐在御座上,一方青玉珠帘将她们隔开。隐约可见她双颊红中透出衰败的青灰色。赤色帝服从台阶上铺下,尾摆绣着羽翼的纹路,像是凤鸟拢起的尾翼,无一不昭示着主人的尊贵无匹。

    “居宁关已陷,周世昌率兵退至安平郡,王庭三万ji,ng骑出入关中,如出入无人之境。”

    楚晙的声音在大殿深处回响,御座上女帝沉默片刻,开口道:“云州不能陷,若是陷落了,下一个就是恒州。”

    “居宁关为何会被攻破?自承睿帝以来,无论王庭如何在月河外挑衅,都不能跨越一步,更何况是攻破居宁关了。三百年来的头一遭,偏偏就到了我朝如此,恐后世议论起来,史书上不免将母亲与光越帝相提并论,百年前光越帝为博宠君欢喜,重用其族人,将驻守在边塞的徐涯将军调回京都,撤云州边防,这才使得西戎人趁虚而入,祖业有失,疆土为外敌所占。”

    她不急不缓,慢条斯理道:“不知母亲如何去定论此事呢?”

    女帝冷冷道:“你想说什么?居宁关破了就是破了!守不住也要守,让云策军死守!”

    楚晙反问道:“死守?要如何死守?”

    珠帘摇动,女帝从御座上走下,她脸色苍白,瞳孔中却燃起了y暗的火焰,她冷哼一声,讥讽道:“你不是向来很有办法的么?怎么,如今却没一点法子了?”

    楚晙注视着她微微佝偻的背脊,两人一高一低,在女帝y冷的注视下,她居然笑了笑,温言道:“朝堂之上有内阁六部”

    女帝冷笑道:“那又怎样,世家大族,哪个会听命于你?”她倨傲地俯视着这个曾带给她屈辱的女儿,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嘴角浮现出充满恶意的弧度,轻声道:“你以为你如今是太女,帝位就能坐享其成了?朕告诉你,绝无可能!”

    楚晙摇摇头,笑了笑道:“母亲,你说错了。”

    女帝一怔。

    “谁能许诺的多,世家就会站过来;而内阁六部本就辅佐帝王,大臣们要的是能按时上朝,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皇帝;而不是只知修仙论道,闭门不出的的‘明主’。”

    女帝顿时恼怒,道:“住口!你——”

    “母亲认为我是来向您求助的?”楚晙负手而立,戏谑道:“不,我不过是来请您做一件事罢了。”

    女帝以为她是强弩之弓,不过是争些口舌之辩。她实在是太年轻了,未经过什么风浪,不过是沾了些权势的甜头,就不肯松手了。她眯起眼睛,不过是个投机取巧之辈,这么个女儿,有和没有于她而言并无区别。等她离开这里,重掌大权,必要除了这个孽障!女儿又算的了什么,不过是卫氏与他人私通的孽种,活着也是玷污了皇家血脉

    “明日便请母亲在朝堂之上颁布罪己诏,向满朝大臣、万民众生,宣读您的罪责。”她从袖中取出玉轴诏书,鲜红的嘴角轻轻扬起,用一种闲适的姿态欣赏着女帝摇摇欲坠的身形。

    “已经无人站在您这边了,母亲。”她随即高声道:“来人。”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原是方才那个宫侍,跪地行礼道:“见过陛下,太女殿下。”

    楚晙把玉轴丢在他怀里,道:“打开,呈给母皇看看。”

    那宫侍眼皮一颤,看了眼女帝,终是伸手打开了封口,拉开了赤色黑墨的诏书,他只不过看了一眼,便险些跪了下来。

    “陛下”他声音颤抖道:“请您一阅。”

    女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暴怒而起,一下子将他踹翻在地,那卷诏书也叮当落地。

    “贱婢胆敢如此放肆!”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台阶上,想尽力保持仅有的尊严。而暗处出来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她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原先在自己身边伺候多年的宫女。

    那人一板一眼道:“陛下又犯了臆病了,奴婢这就传太医。”

    “诏书还有许多份,母亲随意撕,不过明日我定然会收到答复的,

    楚晙微微一笑,绛紫王袍在光洁的地砖上摇曳出道优雅的弧度,她转身离去,声音却回荡在大殿的每个角落。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发现有盗版了,咋说呢,早之前就知道了,但是真的发现了还是感觉心情很复杂

    因为没有防盗,所以还是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正版吧,鞠躬~

    第122章 六爻

    居宁关陷落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州, 如果说人们最开始对和谈报有极大的期望, 那么从西戎宣布开战伊始, 这份期望也就破灭殆尽了。当听闻王庭骑兵已经入关后, 云策军节节退败,三万骑兵以所向披靡之势向着安平郡逼近, 一时间人心惶惶。

    王庭的旗帜飘扬在居宁关的上空,继续向云州腹地逼近。在靠近安平郡之际, 西戎派出ji,ng通汉话的使者将招降书在城下宣读, 然后由弓|箭手s,he向城楼上竖立的旗杆, 那面赤色王旗随着倒下,西戎将领紧紧注视着城楼上的动静, 她身后王庭骑兵身披玄色重甲, 这便是王庭一百年来联合诸族后的成果,这三万骑兵来自草原上不同的氏族,入选者皆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在经过漫长艰苦的训练后, 她们的意志如钢铁般坚不可摧,在推进居宁关的过程中, 王庭骑兵就像是一把锋利的马刀, 她们行动迅速敏捷, 数人一组,绝不单独作战,且遇敌时变化的阵型多样,往往令云策军措手不及。

    西戎军队如潮水般向着云州坚定的推进,在黑色的军队中, 一顶白色的帐篷份外显眼。帐篷顶上飘扬着狼头旗帜,这就是西戎王庭的象征。

    帐篷中千晖族长赫昌正在对着沙盘研究地形,墙上顶着一张陈旧的图纸,清晰的标出了云州军防的分布情况。

    帐门开了,进来一个中年将领,见了她道:“赫昌,王庭来信,金帐毕述神使答应参与这次作战,在冬天为我们提供粮草支援。”

    赫昌闻言皱着眉到:“金帐不是一直都不肯与王庭合作吗,怎么这次改了心意?”

    那人答道:“如今大法师年纪大了,上次在祭神礼上又出了些事情,身体恐怕也不太好。她不是早就把金帐的事情交给毕述打理了吗?”

    赫昌不可置否,对她而言行军路上粮草问题能得到一个解决的方法就行。无论是那些野心勃勃的西戎贵族,还是突然转变态度的金帐,都不在她的考虑中。

    “不过此次腌莆大人让我转告你,请你多多约束手下的人,不要随便杀人,要是把这些代人都杀完了,我们就找不到做苦力的奴隶了。”

    “我知道了。”赫昌漫不经心地回答。

    她要的是赢得这场战争,洗刷千晖族百年来所受的耻辱。这些埋藏在她心中已久的愤怒与仇恨时刻鞭笞着她的灵魂,令她始终牢记这一点。

    这便是她纵容军队对沿途村落进行洗劫的缘由,有时候她还会参与这种屠杀,见证那些原本生活在安详平静之中的人们在绝望中发出的尖叫声。那些充满恐惧的眼神,无一不抚慰了她蠢蠢欲动的复仇之心。但是还远远不够,她还需要更多。

    赫昌沉默地把目光转向地图上更为遥远的恒州,她知道那里就是代国皇室的所在地。长安,这座三百年前西戎未曾攻破的都城。这次她要用敌人的鲜血浇满这座城池,将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吊死在宫门外,让这些代国人永世为奴,西戎将成为这世间最大的王国,永远,永远。

    毕述睁开眼睛,大祭司掀开帐门,在巫师的指引下从外面进来。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咄咄逼人道,“和王庭联合,为她们提供粮草?你知道这要耗费金帐多少的税收吗?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输赢都没有定论,毕述,老师把权力交到你的手中,并不是让你这样胡来的!”

    毕述静静地听她说完,大祭司怒气冲冲地坐在炭火盆边,却听见黑暗中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声。

    她警觉道:“谁在那里!”

    黑暗中爬出来一个人,怯生生地跪在毕述脚边,大祭司这才看清楚这人的相貌,那是个瘦小的女孩,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她脖子上挂着一串绿石,那碧绿的颜色让大祭司心里有些不舒服,在昏暗的火光中像是淬毒的蛇牙,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恶意。

    毕述摸了摸她的额头,女孩从困顿的睡意中回过神来,靠着她的膝盖睁开眼睛。

    大祭司看见她琥珀色的眸子,清澈的像雪山上融化的流水,惊疑不定道:“这是谁?”

    “阿月来。”毕述如此说道,“她就是阿月来。”

    大祭司顿时觉得荒谬,冷哼一声道:“天眼都没有开,哪里来的阿月来?”

    毕述低下头去看着女孩,孩子的眼睛里清晰的透出一种天真的依恋,毕述冰蓝色的眼眸轻轻一动,回答道:“我说她是,她就是。”

    她似笑非笑看着大祭司,道:“这不是你们一直期望的吗?”

    大祭司呵斥道:“什么我们一直期望的?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她原本是大法师的弟子,后来被法师送去做祭司,如今不出意外,法师退下后本该由她接手这个职位。但自从鸣沙湖祭神礼上法师身体不适回金帐修养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过任何消息,这怎能不让她着急。

    毕述不过是个年轻人,一直在法师的庇护下成长,大祭司向来是看不上她的。只不过碍于法师面子,对她虽然尊敬,但心中暗藏不屑,她自始自终认为自己才是金帐未来的主人。

    毕述注视着她焦躁的神色,手上轻轻抚摸着女孩的额头,她淡淡道:“你说呢?”

    “什么我说?”大祭司猛然站起,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踉跄几步坐回原位。

    “那些把戏还没玩厌吗?什么神使阿月来,在你心中这些都是假的。不过你掌管天眼多年,肯定非常享受这种掌控的快感吧?”

    大祭司心道不好,她轻视毕述太久,却万万没想到要在这里栽个跟头。

    毕述自言自语道:“王庭打仗,金帐传教,以后代国都要侍奉我们的神。王庭所过之处,庙宇也会跟着建立。”

    她从台阶上走下,带起一串清脆的响声,大祭司渐觉全身酸软,但神志尚存留着几分清醒,她看到那女孩脖颈间系着一个青铜做的颈圈,圈上锁着细长的链子,链子的尽头就在毕述的手中,那响声就是在她走动中发出的。

    跪在地上的女孩顺从地站起来,像一只小羊,被她牵着。

    毕述走到大祭司面前,道:“你想做金帐的主人?不,你还没有那个资格。”

    她说完就从帐篷里出去了,留下大祭司一人躺在地毯上。

    大祭司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心下松了口气。她本以为毕述会杀了自己,没想到她竟然放任自己不管。

    没过多久帐门又被掀开,大祭司看着门外站着几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她们木然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向她走来。

    她知道那些是金帐中最为低贱的奴隶,当这些人的手触碰到她的身体时,她大喊道:“滚开,你们这些肮脏下贱的——”

    她还没说完,就被其中一个强行掰开了嘴,冰冷的铁器塞进她的嘴巴里,使她再也合不拢嘴。

    大祭司额头冒出一层细汗,瞳孔因恐惧而紧缩,她用尽全力喊出声,但只化作含糊不清的嘶吼。

    那些奴隶漠然地看着她,她们所有人都是这样被剪断了舌头,再也说不出话来。舌头是罪恶的源头,恶毒甜蜜、狡诈欺骗的话语都是从这里出来。侍奉神的人,怎么能开口说话呢?

    大祭司后背被冷汗浸shi,她无力地挣扎着,柔软温暖的舌碰到一个冰冷散发着血腥味的东西,一滴汗从她鼻梁上滑落——

    手指上鲜红颜料异常明显,毕述坐在大法师床边,扯了扯手中的铁链,道:“过来,阿月来。”

    女孩乖乖跪了过来,法师艰难的转过头,只看见女孩乌黑的发顶。

    “站起来,让老师看看你。”毕述说。

    女孩站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床上的人,法师凝视她片刻,道:“倒是很像。”

    毕述道:“像谁?”

    法师咳了几声,道:“像那个代国人。”

    “像她?”毕述失笑,掰开女孩的嘴巴,法师看清她口中颤动的半截舌头,目光极其不可思议。

    “你怎能找一个废人!”

    “能熬过折舌之刑的孩子可不多见,”毕述若有所指,“比一些人强多了。”

    老人痛苦的喘息道:“阿月来是神侍”

    毕述沉默片刻,道:“都是假的。”

    她重复了一遍,握紧了手中的铁链,往日那些烂熟于心的经文浮现在脑海中,原来神并不在这个世界,那她所侍奉,所信仰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突然记起那个人说的话,在被灌下樾见草前,她仰起头看着她,明明她才是弱势的一方,但毕述却觉得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她说:“信仰都是虚伪的谎言,这世上并无神灵,我不会是阿月来,永远也不会是。”

    “没关系,人可以造一个,神也可以造出新的。”毕述捏揉着手指间的颜料,自言自语般道:“等你的故土上立满了王庭的旗帜,神的国也随之降临,你们都是将是祂的奴仆,为祂生,也为祂死。”

    窗外落下一阵细密的秋雨,将皇宫笼罩在朦胧的水雾中,宫殿隐没在茫茫水色中,像是一卷古画般清雅动人。

    随着战局事态越来越严重,六部已经连轴转个不停,所有人都在试图挽回日渐倾坍的局面,但这却如同人在泥沼中般,越是挣扎,越是下陷的厉害。

    这日朝会上众臣面色凝重,太女楚晙立在玉阶下,宫女敲响玉钟,用圆润的嗓音唱道:“陛下到——”

    多日不见的女帝突然上朝了,众人已经习惯太女和内阁连政开朝会,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女帝竟然回到朝堂来了。

    虽然很多人对皇帝不是很满意,但是如今事态危急,的确是需要一个能出面主持政务的人。但相比较与喜怒不定的女帝,还是太女包容性更强些。

    一时间有奏折要呈上的大臣有些迟疑了,在太女手下可以直抒胸臆,不过现在换了女帝,恐怕这奏折中的东西,还是要好好掂量掂量。

    大殿中地面金砖倒映出人影,女帝一身赤色朝服,缓缓从偏殿而出。

    众臣跪拜,口称万岁。无人注意到女帝僵硬的神情,一旁的宫女呈上一卷玉轴。

    大臣们跪地不动,女帝沙哑的嗓音响起,随着字句的吐出,首列的严明华不顾礼仪,震惊的抬起了头。

    这竟然是份罪己诏!

    在代国历史上,除了三百年前差点破国的光越帝,也不过是在朝臣的威逼下仓促写就,还没有哪位帝王在朝堂之上宣读罪己诏,毕竟这种东西不过是写写了事,到时候在太庙一烧也就罢了。

    诸位大臣听着女帝一字一顿读者罪己诏,痛陈自己所犯下的罪责,心中都无比震惊。

    有些老臣更是被感动的涕泪横流,头磕在地上,发出呜咽声。

    但更多臣子却明白,女帝在朝堂宣读罪己诏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长安,身为堂堂帝王,怎能将罪责公布于众,痛斥自己所犯下的过错。在代国历史上,皇帝颁布此诏都是退位的预兆。

    女帝读完这份诏书,跪在地上,无比沉重道:“朕即位多年,德行有失,行事不当,致使居宁关为外敌所迫——”

    她摘下帝冕,放在地上,帝冕上的玉珠和金砖地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大殿中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

    女帝脱下朝服,穿着素色衣袍从大臣中间穿过,走进茫茫细雨中。

    这举动对众臣来说如同山塌地陷,太女率先身起,吩咐宫人收了衣冠,道:“母皇近来忧思国事,神志略有不清,诸位大人请起。”

    大臣们起身,很明显感觉到大殿中的气氛变了。

    “如今尚在忧患之中,朝会照常举行。”太女神色如常道,视线扫过众人,好似对一切都了然在心,“兵部尚书,呈递云州最新的军报吧。”

    楚晙下朝后回到重华宫,刘甄早已等候在殿外,见着她道:“殿下,大理寺卿请见,奴婢已经将人请到偏殿了,您可要见她?”

    楚晙道:“请她过来吧。”

    没过多久,大理寺卿海墨进来拜见道:“臣参见太女殿下。”

    “可是楚昫又出了什么事情?”

    海墨道:“正是。前日废王家眷要探监,但是被诏狱的人给拦在外头了。他们便上大理寺闹腾了番,要见废王一面。”

    楚晙握住掌心,温言安抚道:“让大人为难了,只是母皇那里有些”

    她话没说完,但海墨哪里能不明白呢?废王楚昫早就不在大理寺的诏狱中了,定然是女帝将她囚禁在宫室之中,毕竟还是亲女儿,虽然被贬为庶人,还是不忍心见她去诏狱中吃苦头的。

    海墨不过是要个安心的答案,她道:“多谢殿下,臣回去回绝了废王家眷就是。”

    海墨只猜到楚昫被囚在深宫,但万万想不到,她就在太女所居的重华宫里。

    楚晙倒也没为难她,只是将她关着,派了几个哑奴看守。重华宫空着的宫殿很多,也不乏一些关押人的暴室。

    是以,当她见到楚昫时,楚昫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四肢被人用布条束起,以防止她自残和伤人。

    楚昫瘦了几圈,眼珠突兀,定定地看着楚晙。

    楚晙道:“二姐,许久不见了。”

    楚昫牙关发出咯吱声,半晌才道:“你是你。”

    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而后爆发出难听的大笑声,癫狂道:“你要死啦!你死到临头了!楚晙,你的好日子完了!”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小声道:“等她们回来,等她们回来”

    楚晙目光扫过她的脸,道:“别装神弄鬼了,我知道你没疯。能把消息从我这宫中递出去,也算是一件本事了。”

    她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楚昫见状眼珠一转,突然就恢复了正常:“四妹当真是厉害。”

    “不装了?”楚晙淡淡道,“那就好好说事情。”

    “说什么?”楚昫嘿嘿一笑,道:“如今居宁关破了,真是没想到老大还有这种本事,临死前还要坑一把人,她多年糊涂,最后也没多高明。不过这步棋倒是走的妙极!”

    楚晙道:“你既然对大姐如此想念,不如一同去与她作伴如何?”

    楚昫哈哈一笑,道:“你敢杀我?你不敢杀我的!你那些事情都在我的手上,你敢杀了我,满朝大臣都会知道你不过是个杂种!”她唾了一口,轻蔑的看着楚晙。

    “倒也有些意思,”楚晙蓦然笑了,轻轻放下茶盏,“二姐有时候把分位看的如此重要,怎么不学学三姐,知道自己轻重多少,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

    楚昫的眼中划过怨毒,脸上满是y霾,她勉强平静下来,道:“你那个小情人呢?”她故意用一种轻慢的语气说道:“她想必已经是恨透了你吧?”

    言罢,她紧紧盯着楚晙,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没想到楚晙只是笑了笑,召来宫人撤了茶盏,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她,缓缓道:“黔驴技穷,尽用些歪门邪道的手段。”

    她不再去理会楚昫,径自出了房门,回到正殿中。

    她在殿中沉思片刻,召来宫中胡灈问道:“西戎人放出话来,道出使西戎的使团已经叛了,刑部要如何处置?”

    胡灈道:“怕是要颁布缉拿行文,困其家人,待战后再论。”

    楚晙手中朱笔一顿,沾染上袖口,她搁下笔道:“与刑部说一声,这里面有个人若是抓到了,务必提来见我。”

    她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加盖玉印,折起来递给胡灈。胡灈不敢拖拉,出了门就去了刑部。

    只是她还未出重华宫,就碰见了谢祺。

    她是识得谢祺的,知道这位也算是太女身边的老人了,便道:“谢大人。”

    谢祺笑道:“胡大人多礼了,这般匆匆,是要去哪里?”

    胡灈道:“殿下吩咐了些事情,我正要去刑部一趟。”

    谢祺便道:“那就不多说了,胡大人请便。”

    胡灈走的匆忙,谢祺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也是个油盐不进的角色。

    她们虽同在重华宫为官,虽然礼让,但彼此还是属于竞争关系。胡灈此人也是聪明,在楚晙身边侍奉,但从不多言外事。

    她心中思量着,却突然看见地上落了张纸,便觉得胡灈此人也不是那么谨慎小心了,她见四下无人,捡起纸展开一看。她眼皮一跳,熟悉的三个字映入眼帘。

    竟然又是这个李清平。

    谢祺将纸收入袖中,若有所思般踏入宫门。

    第123章 对岸

    山峦如聚, 苍穹辽阔而遥远, 北风呼号而过, 待云雾散开些许后, 方可见略阳山高大巍峨,如波涛层层相叠, 瑰丽奇俏。山颠之上,暗红色的岩体突兀狰狞, 仅有一些杂草生长, 更显得无比荒凉。

    这山上几乎无路可言, 一行人走在乱石之中,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壁, 下面便是云雾缭绕的深谷, 故需得格外小心,稍有不慎,便如那脚边的碎石一般, 坠入万丈深渊,永不复存了。

    这样行了近三日, 才顺着前人留下的古道到了略阳山的边缘。绕山而下, 顺着古栈道前行。这残破的栈道已经不知是何年何月建造的, 以木板为道,原木为架,铺就了一条悬在峭壁边缘的险道。这栈道窄小非常,加之多年不曾修缮,有些地方木板早已缺失, 人踩在上面微微低头,便可瞧见脚下起伏的山雾。

    首领打头,在这栈道上开路。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让清平跟在身后,而吴盈则在清平后面,她两个下属在队伍的末尾,一行人走在这摇摇晃晃的栈道上,加之山间风大,仿若踏云而行,满目皆是如刀削的山体,山雾淡去的地方露出峥嵘的山脉,令人不由心惊胆战,不敢大意。

    随着越走越下,渐渐可闻浩大的水声,其势如雷鸣狮吼,激流翻滚,震耳欲聋。原来那深谷中涌起的雾气正是这湍急水流击打在山壁上而成,缥缈水汽氤氲在众人眼前,这栈道仿佛也要到了尽头,首领道:“就要到了,前面就是吊桥。”

    她话音才落,就传来扑通一声,清平微微侧头,却见身后吴盈面色苍白,轻声道:“别回头,走。”

    哗啦啦的声响从她身后响起,木头断裂的声音是如此的清晰,这栈道年久失修,又加之水汽浸染,早已腐朽不堪,上面看起来如同寻常,其实内里根本经不起踩踏,前头三人过了以后,后头就已经开始掉落水中了。

    首领回头看去,那木板已有大半断裂,掉进脚下急浪中。那名仅存的手下面色惨白,站在破碎的栈道边,方才她身后的同伴掉落下去之时,她根本来不及够到那人。但她什么也来不及说,只能跟着首领继续走。

    或许是折损了一个下属的缘故,气氛略有些沉重,但这一路走来,首领不知损失了多少人手,她贯经生死,这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清平目中微颤,这凄山苦水间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为名或利,百年前商贩暗修此道,正是为了钱财而来。她踏着百年前古人经行的路而走,迎面水汽沾shi了眼睫,仿佛在沧桑的岁月中苦苦寻觅,而过往那些心情,都随着激荡的水流消失的无影无迹。一时间她竟记不得自己究竟是谁,为何在此。

    水汽越来越浓,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等到了终于出了栈道,便觉得脚下发软,心神恍惚不已。只不过一个转弯,便从朦胧的水雾中脱身而出,眼前全然是新的景象。此时已是黄昏,只见残阳如血,红日西坠,山间层林尽染,红叶凌霜,仿佛重彩泼墨绚烂无比,正是秋意盎然之际。待到那吊桥前,众人才知之前的危险都算不得什么,只见一座长桥连接峡谷两岸,悬于山谷之上,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桥下便是湍急的水流。夕阳下树影婆娑,山林间渐渐暗了下来。两岸皆是险峻陡崖,这木桥也不知牢不牢固,在风中摇摆不停,发出涩耳的兹啦声。

    吊桥的承受力肯定有限,四人绝不能一起通过。首领思索一会,对着下属道:“你先上去探探路。”

    下属手脚发软,方才同伴失足落入山崖的情形还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但首领眼光狠厉地盯着她,她脚下打着颤,扶着绳索刚要上去,首领又道:“算了,你下来。”

    她转身对着清平上下打量,忽而笑了笑,道:“倒是能沉住心气,那古栈道下来还如此镇定,不如便由你去吧?如何?”

    清平看着她身后的长桥,对岸便是云州境内。只要进了此地,再往回走,就一定能回到安平郡。这本是她所盼望的,但不知为何,此时她却有些迟疑了。

    回去又能做什么呢?难道真跟着吴盈一起回到长安,指正楚晙种种不实之言?如今居宁关已破,西戎大军长驱直入,她们不过离开王庭数日,局势已然尽数翻转,云州究竟会面临怎样的局面,任谁人都说不清。这一切都是她心中所不敢触碰的东西,而在此刻,正如这座摇摇欲坠的吊桥,踏上去随时可能落入深谷之中,但若是侥幸到达对岸,未必就是归途。如此说来,还不如落入谷中,无知人无知事。她眼中山色已暝,渐渐看不清桥下汹涌的河水,周遭景象在夕日没入群山后模糊成几淡的笔画,唯独这座吊桥,却在她眼中越来越清晰。

    不过短短几个念头过去,她只是想了一会,天色便已经晦暗不堪,首领看她不应答,以为她是不愿,当下抽出弯刀,y沉地催促道:“还磨蹭什么!快些上去!”

    清平才踏上去,就觉得脚下有些不稳当,那锁链冷硬非常,颤个不停,她手将将握住,却被人扯了回来。

    吴盈额角一跳,稳了稳心神,道:“玉统领,若是让她先过去了,万一她动了什么手脚可怎么办?”

    首领道:“桥是ji,ng铁制成,凭她怕是伤不了这锁链一分一毫。”

    吴盈却咄咄逼人道:“若是让她跑了呢?你我此番遭遇岂不是白费了?”

    她这话不无道理,首领便对那下属道:“那还需劳烦你了。”

    那女子道不敢,虽然心中不愿,但碍于首领凶名,不得不上了木桥。首领注视着她的背影,吴盈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松开的手心尽是冷汗,被山风一吹,便觉得全身发寒。正当首领全神贯注盯着那吊桥上越走越远的下属,吴盈突然感觉手被人拉了一下,那触感很轻,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没忍住侧了侧脸,见清平也正看着自己,像是早就在等了似的。

    她的面容在将晚的天色中不甚分明,削瘦的轮廓显出几分疲惫来,吴盈心中重重一跳,继而握紧了手。

    首领见那下属终是过了桥,便让清平上去,桥在两山之间,夜晚山风吹来,将锁链吹的哗啦做响。这桥并不算难走,比起方才曲折的古栈道来说已经好上许多了。晚上看不清脚下的山谷有多深,倒也不那么让人害怕。唯独激流汹涌,水声如雷,掩盖了加快的心跳声,等到人过了桥,她在原地缓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既然前两人安然无恙,首领便让吴盈也过来了。她自然是最后一个才到达岸上,此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林子中昏暗一片,已不便再赶路,加之一路跋涉,众人皆是身心疲惫,就寻了地方勉强歇息了一晚。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清平睡的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些人念着诗句,依稀间还以为自己是在贺州的学堂晨读,读书声朗朗传来,她在浑噩之中跟着一字一句念了起来,却又听见有人道:“清平?快醒醒”

    清平睁开眼睛,看见是吴盈,刚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她身后首领正漫不经心的扫过来,一把发力推开吴盈。吴盈并无防备,被她一下推倒在落叶上,清平不等她开口,率先道:“不必你装好人,吴大人,我们之间无甚情谊可言,你这番惺惺作态又是为何?”

    吴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怒道:“真是狗眼不识好人心!”言罢气愤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落叶枯枝,自去火堆边取了干粮吃。

    清平发觉首领不曾起疑,便打量起周围来。这片林子又密又大,落叶积了不知多少,人踩上去只觉得松软。云州鲜少有这样的树林,她想起昨日的惊心动魄,想起当时匆匆一瞥,这山谷呈半环状,以环抱之势使得水汽不易蒸发,加之河流不断流过,这才促使了这片树林的生长。她从前在云州州城广元见过地形堪舆图,云州河流较少,大部分河流都是沧澜河支流,其中以阾枫郡分布最多,植被也比其他二郡更广,更加复杂多样。她心中便有了大概,此地必然离阾枫郡不远。

    她们身上带着的干粮不多,随意分吃了一些,首领让几人寻了枯枝,边走边在地上探路。这林子看起来无边无际,谁也不知道厚厚的枯叶层中会有什么东西,为了以防叶层下有沼泽虫蛇,她率先开路。但树木茂密,遮天蔽日,几乎看不到天空,这种情况更是无从分辨方向。饶是首领经验无数,也在这树林中迷了方向。她年少时在草原上浪迹多年,能识星辨向,此技在树林中几乎无用,因为此地不比草原夜晚明朗,林中雾气浓重,瞧不见星斗分野,如何去断定方向?

    树林中并无人迹,似乎很久没有商队踏足了。但其中树木稀疏之处,却隐约显出一条小路的踪迹。几人沿着这路走了一天一夜,终于走出了这片树林。淡薄的秋阳落在清平身上,早已褪去了原有的温暖,在寒冷的风中只剩一点微弱的日光。

    清平这才发觉她们是在一处山上,远处云雾缭绕,好像能看到平坦广袤的土地一角。天空y云渐起,聚而不散,清平在云州住了几年,知道这是入冬的预兆。再过几日,就将迎来一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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