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正文 第41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第41节
那些果决刻在她的骨缝里,将她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剑,得以劈开这混沌的一切。
待白子挣脱出时已是深夜,屋外的雨声已经渐渐小了,饶瑠注视了她片刻,忽道:“听闻你单名一个珺?”
她淡淡道:“与您有些相似。”
饶瑠道:“珺,美玉也。前后和氏璧乱六国之说,怀璧者有罪,皆在其壁,你觉得如何呢?”
她道:“物以稀为贵,若是无等同的实力去守护珍贵之物,就应该把它让出来,交给能以高阁藏之刀戟护之者。”
室内陷入沉寂,只闻雨声滴答,饶瑠半晌才道:“说的好。”她捏起一枚棋子问道:“你信鬼神之说么?”
“朕自然不信鬼神之说,也便这么回答了她。彼时尚不知饶瑠乃是八荒家主,后来她长住于汪芫处多次试探朕,多以前朝往事、史书记传考校之,此人有大才,能与汪芫相交绝非平辈,却不知为何不肯出仕。数月后她离去,只留下了一块木牌。”
楚晙仰起头,轻叹道:“……后来,她便因痼疾发作逝世了。”
卫澜一时默然。
楚晙忽然道:“姑母再坐会,朕去外瞧瞧。”
她起身走向殿外,从荫凉之处走到炎热的阳光里,炙热攀爬上衣袍,让她袖中冰冷的手再次感受到一丝温暖。
关于饶瑠的死,她其实并不愿去回忆起,那是她回到这辈子遭遇的第一次死亡,更何况饶瑠之死,也不是那么简单。
当她站在天凉山临渊阁里时,云海茫茫无际,前尘已是故梦,若要说还有什么不能让她释怀的,唯有上辈子,她的死因。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南柯一梦回到过往,梦醒时仍在帝位上坐着。而是曾真切地经历死亡——来自藏于繁华盛世之下致命的一击,而后这片短暂迎来光明的国度,再一次陷入无尽的晦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楚晙上辈子不是正常死亡,这就是她两世为人,耿耿于怀的缘由。
我终于写到了这里,感谢大家的陪伴,非常感谢~鞠躬~
第167章 兰因
翌日李宴照着清平吩咐去神院上香, 昭邺的清晨依旧热闹非常, 沿街行人往来, 从各州赶来此地的商贩们争先恐后地展出自己的货物;杂耍艺人身形敏捷地穿梭在人群里, 手中把戏不停,引的许多人驻足观看。
李宴在街边买了几柱香并元宝些许, 卖香的大娘道:“客人去上香的?今日兰因寺里请灯了,不妨去瞧个热闹。”
李宴道:“多谢店家, 只是什么叫请灯?”
大娘擦了擦抓元宝的手道:“就是请龙灯, 各庙都要出些人手去抬灯, 得从辰州走到闵州去,现下她们正在请灯头呢。”
李宴便与她道过谢, 去寻那兰因寺了。
李宴一路打听过去, 顶着日头行了许多冤枉路,这才找到了这座兰因寺。
寺宇坐落在城东,此地较为僻静。远山缥缈, 其峰巍峨,孤傲凌云, 在晴空下犹如泼墨而成的写意画。近处便是一片翠色湖泊, 湖上停着几只画舫。山光水色相互辉映, 而兰因寺亦为葱茏所绕,仅露出飞檐宝刹,刹顶在光中晃出一轮金光,远远便能瞧见。
高大树木洒下一片荫凉,李宴得以喘息片刻。她提着东西在寺门前刚要进去, 蓦然感觉到哪里不对。
不是说今日请灯,为何这寺中竟如斯安静?
门便出来个人,见她手提着元宝香烛,见怪不怪道:“缘客是来上香的?里头请罢。”
李宴顿时觉得自己多心了,便跟着这人进了大殿,脚还未踏进去,她却险些叫了出来。
茫茫香气熏的人睁不开眼睛,只见大殿中跪满了人,两面墙上皆是灯盏,璀璨如光瀑般。龙神造像却不复从前的宁静祥和,面目狰狞无比,手持法器立于碧涛之上。
殿中气氛肃穆,善男信女伏地参拜,李宴本想寻个空地跪进去,但奈何人满为患,无余地可立。加之焚香燃烛的气味过浓,她吸了几口后胸口发闷,只觉得头晕眼花,呆了不过片刻便提着东西忙不迭地出了殿门。
微风拂面,李宴清醒了几分,想寻个炉子好将手上这些东西烧化了。她自己在寺中胡乱走着,却走到荫蔽处一条长廊里,复行几步,面前却是两条路。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见一女道迎面走来,便上前开口问道:“请问——”
那女道生的眉清目秀,微微扫了眼她手中所提之物,手一指右边的路口,李宴便道:“多谢了。”
她顺着路又走了一会,才看见一座炉子,炉边是上香的香案,里头燃尽的香灰已经快要满出来了。
李宴烧了几个元宝,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这院子格外凉爽,她才站了一会,手臂却感觉有些发冷。她扫了扫周围,并无异样,只是院子外有几颗大槐树遮住了日头,所以才感受不到暑气,自然是十分y凉。
这院里不知供奉哪位神,李宴点燃香正要拜下,忽然愣住了。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方才好像看到一个孩子跑了过去。
不过此地乃是庄严之地,怎会放任孩童乱跑,李宴不由背生寒意,胡乱拜了几拜,将香随手cha|进灰中,把剩下几个元宝丢进炉中,就要转身离去——
门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女孩,正歪着头瞧着她。这女孩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脖颈上挂着铜环,一串锁链从环上垂下,被她握在手中一晃一晃地。
李宴心跳骤停了一瞬,那女孩定定地看着她,李宴深吸了口气,有些不快地道:“你是哪家孩子,如何一人在此?”
女孩不回答,只是那样看着她。李宴失了耐心,大步上前捉住她,那女孩闪身躲避,正好被李宴抓了正着,李宴正要教训她,忽地发现这女孩有些面熟,冷不防女孩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偶人般张开了嘴。
那口中分明只得半截舌头一动一动,说不出的瘆人,李宴被吓了一跳,松了手,女孩充满恶意地笑了笑,用手上链子甩在李宴脸上,而后跑进一扇门里。
李宴吃痛道:“你……”
这不就是上次她与大人在那条船上遇见的甚么劳子鬼童吗,怎么会在兰因寺里?
李宴直觉这其中有异,追着女孩进了那扇门,光线骤然一暗,她以手遮眼,向屋中看去,只见灵牌自高而下,竟不知有多少阶,亦不知有多少牌位,如山岳般沉沉压来,叫人心中一颤。
难怪此地如此y凉,也不见什么人影,原来是一处灵房。
她才走了几步,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灵牌上的亡者名姓,此屋被造的如曲廊般,李宴心生悔意,后悔出来的时候没带上两个护卫。她硬着头皮走了一会,这地方却还不见尽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牌位,提醒着她此地并非可以随意踏足之地。
李宴不禁有些发怵,目光触及某处时却怔住了,只觉全身血液寸寸被冻住,她张了张口,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大人,后头好像有人在跟着咱们。”
随从谨慎地侧身,清平以扇遮光,立于闹市街头回身看去,道:“就让她跟着,咱们去下一家看看。”
说罢一行人又进了间店铺,闹市街角的隐蔽处一人又跟了上去。
待夜晚回到客栈,随从递上书信,清平拆信一看,原来仪仗已经快到昭邺了。
她坐在窗边听着了一会,觉得外头热闹非常,随从见状道:“大人可要出去走走?属下这便去叫人。”
清平摆摆手道:“不必了,你们都歇着罢。”
随从便告退而去,离开前轻轻阖上房门。
清平又听了会动静,低头拨了拨茶盏里的浮叶,那盏茶早已凉透,摸在指尖但觉有些微凉意。
她不觉又靠在桌沿,目光落在一片寂静灯影中,恍恍惚惚地陷入旧日光景里。
是夜,吴钺风尘仆仆回到老宅,方更衣净手,便有下人来禀报,说六小姐已在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吴钺道:“快请她进来。”
吴戟匆匆而入,右脸上一道红痕,好不狼狈,见了她道:“诶,三姐呀……”
吴钺虽疲惫不已,仍是强打起ji,ng神道:“你这是被谁给打了?”
吴戟神情有些微妙,举袖遮面羞愤道:“叫三姐笑话了,我这是,这是被我娘给揍的。”
吴钺诧异道:“姨母揍你做甚么?”
吴戟面色微变,扁扁嘴道:“不是,三姐,你就忘了?不是你叫我回去查吴易此人吗,我回族里的宗祠偷偷翻了翻族谱,诶。”
“吴易?”吴钺想了一会,恍然大悟:“瞧我都忙忘了这事,快坐下歇口气。”
吴戟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片,偷偷塞进吴钺手中,小声道:“东西给你,我是瞒着我娘偷偷过来的,你这地方人多眼杂,说话也不好说。我便长话短说了,吴易此人并非不见于族谱,而是被删去了名字,至于为何却不知道,但这人像是犯了什么忌讳,若要细说缘由,那得追溯到庆嘉年间,此人是在庆嘉六年因病而逝,不过三十六岁,也是可惜……”
据吴戟所言,吴易是吴家主支的人,曾参加科试,后来出仕做官,在辰州的时间最久,曾经历辰州‘洪波之乱’,此案牵连甚广,不少官员获罪落马,吴易得了个监察不利的罪名,被革去功名,成了白身,后郁郁而终。
吴钺待她讲完,起身一揖道:“六妹,多谢你了!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吴戟吓了一跳,避开道:“使不得!三姐,不过随便查查罢了,幸而宗祠尚留有旧卷,不然我也找不到这人的生平。”
待吴戟离去后,吴钺回到房中,从柜中取出那方玉匣,小心翼翼地打开。匣中放着一叠纸,她轻轻取了出来,抽出最后一张。但见字凌乱而潦草,飞扬跋扈,几欲破纸而出,而墨迹透纸,可见写字人之悲愤无奈。
“……人皆言事出有因,有因即有果,而因果之纷扰无穷无尽,并非因果之故,实为人心难测,几生鬼怪惊怖,故将其事暂托于笔墨,余友之心,苍天可鉴。但世间无名者众,余亦不过如此,此生碌碌,虚妄不实,刹那生灭。经中常云一切法皆是无法,法为何物,何物为法,千万人有千万法。虽做此念,仍满口胡言以渡终日,族人皆笑余痴,然大厦将倾,国不将国,不为圣上所知。千里之堤终溃于蚁x,ue,呜呼哀哉!托衷情于后,望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岳堇留。”
而前面数张纸字迹工整,小楷秀丽,可以看出并非一人所书,吴钺手摩挲在薄薄纸张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原随照常从宗卷库回到行馆,捕快来报,说是有个姓吴的人来此呈上证物的。
捕快告罪道:“小的瞧她也不像个满口胡言的,这才自作主张将她留了下来,等候大人回来决断。”
原随整衣道:“请她来厅中。”
捕快吩咐手下领人到厅里见客,原随从后头的屋门而入,坐在厅上看门见山道:“你是来呈上证物的,你可知本部如今查的是什么案子,竟敢说出这等话来,若是本部查出你是谎报,今日的刑堂便要留于你了。”
吴钺躬身道:“大人明鉴,学生并非胡言乱语,证物就在此处,怎随意敢欺瞒?”
原随一抬手,捕快下去接过吴钺手中东西,道:“大人请看。”
原随先是取了一本账本翻开来,只瞧了几页便猛然站起,道:“这些东西都是从何而来的?”
吴钺缓缓道:“学生不敢欺瞒大人,族妹先前在互市监中任巡官,多次审查账目往来发觉有异,还未上报朝廷,乐安郡便沦陷了,她也……”
她跪地行礼,一字一顿道:“族妹单字盈,大人亦可去查其身份——”
原随道:“本部认识她,吴盈吴大人。前年腊月,本部任贺州巡按之时,曾与她见过一面。”
吴钺猛然抬头,只听原随道:“那时本部还在查一起书商被骗的案子,这位吴大人不知为何也在书市寻《庆嘉异志》的旧版。本部问她为何要寻此书,她只道,这书虽是传奇话本,真作假假作真,但其中有些故事,的的确确是真的。”
清平靠着椅子,手在桌上叩了叩道:“魏远玲,你跟了我五日,这五日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你若是要说什么现在便可以说了。”
那形容疯癫的人抬起了头,痴痴傻傻地道:“你,是你……”
清平垂眼笑了笑,道:“你没疯就别装傻,此地安全的很,没人会知道你来过。”
魏远玲双目放空,嘻嘻道:“你才是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清平叹了口气,只得道:“十几年前你妹妹无故走失,你上报官府,接着又接连走失了六个女孩,皆在十三至十五岁之间,不过这些人后来都回来了,唯独你妹妹不见踪影。你锲而不舍继续报官,你邻居却来堂上作证,说见过你妹妹出现在城郊,官府便断定你妹妹显然不是走失,而是刻意为之,这就定了案……”
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人牙齿紧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清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你的卷宗我都看过了,那便不说案子了。听说你从前是个能工巧匠,望海宴上的龙女造像总会有你的,为何那一年你却没有上供呢?而你的妹妹也在那年的望海宴上走失,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干系?”
魏远玲终于抬起头看向她,神情y鸷而凶狠,嗓音沙哑道:“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清平淡淡道:“当然有关系,我十三岁时,曾在望海宴上扮过龙女,跳过迎神舞。”
魏远玲呼吸一滞,清平接着道:“望海宴每年都有,扮演龙女必须是十五岁以下的女孩,超过了就不行,这等规矩是从何开始的,又是谁定的……”
她俯下身去,与魏远玲对视,好叫她看清自己的面容。魏远玲背挺的笔直,全然不复方才的疯状。
清平敛了笑,轻轻道:“这么多年你装疯卖傻,暗地里查了不少事情吧?也是,再怎么谨慎小心的人也会露出马脚,不过你到底能力有限,始终查不到最为重要的一环。而今年望海宴提前却让你心生警惕,从丢失的第一个孩子起,你便已经留心了。事隔多年,那群人又这般明目张胆的行事,如此大张旗鼓,好像不怕官府去查……”
她靠回椅背,似笑非笑道:“魏远玲,你妹妹是不是与我有几分相像之处,换句话说,那些丢失的女孩,是不是都是这样,鼻子眼睛嘴巴,总有一处像的厉害。”
“至于像什么东西,你比我更明白。”
魏远玲捏紧了被捆在身后的手,额角青筋凸起,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困,晚安
第168章 一物
“我不信……”魏远玲沉默片刻, 脏污的手缝松了松, 从袖口滑出一截短刃,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 眼中露出狠恶的光,道, “你不过凭空猜测,哪里又知道她们的厉害?我劝你早些逃命去吧, 别到时候被抓着, 落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清平瞥了她一眼, 道:“你说的生不如死,约莫不过是被灌药、剥了皮、放着火上烤一烤。”她故作恍然道:“还得跳个河什么的, 或还有些东西, 但记不打清楚了。弄来弄去,也无非这几样而已。”
魏远玲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 很是骇人的样子,清平静静道:“其实你装疯倒装的挺像, 这么多年都不曾露出马脚。但你不该让我在石雕坊里遇见了你, 试问哪个疯子会将自己的凿刀弓把擦的这般锃亮?这么多年过去了, 工具理应锈了,却保存的如此完好,怎么不令人生疑。想来你虽平日里装疯卖傻,但还是不忍舍了一身本领,叫手艺生疏了。”
魏远玲慢慢低下头, 道:“那时,我便不应去学什么石雕!竟,竟害了小妹的性命……”
清平饮了口冷茶,不妨被涩了一嘴,叹道:“此中缘由待日后再说也不迟,先劳烦你将手中东西放一放,我手中的杯盏若不幸落地,外头守着的人便会冲进来将你这般那般……”
她一手作劈砍状,说着漫不经心地将茶盏放在桌边角上,盏身一半悬空,只消动静大些就能从高处落地,魏远玲眯着眼瞧了她一会,一把短刃从她腿边滑了出去。
清平伸手将茶盏推进去一寸,道:“闲话少说,如今尚有一事要请你帮忙。你也知道眼下这桩案子必与妹妹当年走失相仿,既然你已经‘疯’了,那倒不如再‘疯’的彻底些,如何?”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妹妹走失那日,穿着什么样子?”
临近望海宴,昭邺城中处处戒备森严,饶是这般如此,这城中近日来的女童失踪一案着实叫人心慌,官府不得不贴出告示,将失踪女童的画像贴在公告栏里。而与此同时,隆盛客栈的掌柜却上衙门击鼓报案,称前夜客栈无故走水,经多人证明,乃是一疯子放的火,掌柜着人将这疯子五花大绑送上了府衙,要求一个公道。
公堂之上掌柜声称,此人曾是昭邺有名的雕师,已经疯了有近十年了,她妹妹姓魏名远芳,十几年前无故走失,至今未能寻回。全昭邺都知道这件事,时常能看见这疯子走街串巷,见着孩童就上去摸,嘴里念着妹妹妹妹的。这月城中女童无故失踪一案似乎刺激到了这疯子,她竟莫名其妙地盯上了一个住在客栈里的年轻客人,硬是要说这人是她妹妹的转世,数次在客栈周围来回转悠,这位客人一出现,她便紧紧跟过去,拉着人家的袖子不肯放手。因她是个痴傻的人,客人不好与她多做计较,后来干脆不出门了。不曾想这疯子行事这般荒诞,不知怎地叫她混进了后院杂物间,又放了一把火,险些烧了半个客栈,起火时她还偷偷混进客栈里去找那位客人,这才被人发现了。
清平得幸,被一纸公文传唤到昭邺府衙,作了证后回到客栈。魏远玲被她师姐担保,赔了隆盛客栈许多银子,这便和解了。当日下午清平去庙里烧香,在福缘铺子中转了圈便离开了。第二日她依旧如此,上完香后总需去转转。
这般过了四五日,清平才对伙计道想请尊小像回去供着,从外头进来一女子,着了身青衫,看着十分得体。伙计见了她恭敬道:“郑师傅,今日怎地有空来铺里瞧瞧?”
清平微微颔首,那人见了她一愣,笑吟吟道:“今日无事,掌柜便叫我过来看看,”
她转身向清平拱了拱手道:“这位客人是要买些什么?”
清平道:“最近时运不济,命犯刑祸,想请尊小像回去供着拜拜,好解灾厄。”
伙计忙道:“这位是我们福缘阁的郑合辉师傅,客人应当听小的说过她的。”
清平哦一声,道:“原来是郑师傅,久仰久仰。”
郑合辉笑笑道:“不敢当,横竖无事,客人若不介意,便让我为您挑一挑?”
清平眼中恰当好处地浮起一抹意外和喜悦,而后有些惊讶地道:“自然是不介意的,郑师傅请吧。”
伙计极有眼色地退下了,郑合辉便为她引路,道:“客人想请尊什么样的回去呢?”
清平笑了笑道:“于此中知之甚少,还请郑师傅赐教。”
郑合辉道:“赐教不敢言,客人看这些造像时,可有觉得哪尊在对着你笑么?”
清平扫了眼周遭,诚实道:“并无。”
郑合辉失笑,道:“既然如此,看来本店都未有能与客人结缘的,照请神的规矩来说,不如……”
清平手从柜上取下一只莲花香台,噙着笑侧身对她道:“不如什么?”
她今日穿了件浅绿的儒袍,如学府中的年轻学子般稚气未脱,郑合辉目光触及她的面容后便立刻移开,道:“不如先去寺中拜一拜,再回来看看,若还无合心意的,在下的坊里尚有些东西,不知能不能合客人的眼缘。“
清平小心地把手中东西放了回去,诧异道:“这不大好罢?”
郑合辉笑意加深,开口道:“无妨的,这本是顺手的事情罢了,石雕本有灵性,空置于敝处也不大好。若是客人能看上一二,也是缘分使然。”
红霞漫天,不过片刻消散成流云几缕,晚风乍起,吹散白日燥热,星子渐明,在墨蓝的夜空时隐时现。一切都在夜色中化为淡影,转瞬间明光从上空横贯而过,城中白塔塔身发出浅光,昭邺城无宵禁,华灯初上时又是另一种景象。
街上游人如织,乐声不绝,满城灯火落在她眼中,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悸动,那是她还不过是一小小雕师,若不是得了那番机缘……
她忍不住有些快意,心中油然生出高高在上之感。也是,这尘世本就污浊,世人本愚钝不堪,怎能识得这其中的奥妙?
官府亦不过是一群废物,国法纲常又如何,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可叹世人为此蒙蔽,束缚于教条之下,而犹不自知。
昏暗巷中一只肥大老鼠在残渣剩饭中觅食,却被等候的猫儿逮着正着,挣扎良久便被拖到黑暗处去了。
她不由微微笑了,这世间本该如此,弱者只是强者口中的食物,猎杀方为天性,即为本能。
她站在客栈外等候猎物落入圈套,女子无知无觉地走了过来,笑道:“叨扰郑师傅了,因是要去您私人的工坊,在下就不带随从了,免得不小心泄露了郑师傅的什么秘密。”
秘密?她笑了笑道:“哪里有什么秘密,你可真会开玩笑。”
那人也跟着笑,这笑容倍感熟悉,使她想起了从前。
其实也不全然是,她的确是有一个秘密。
只是,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郑合辉猛然睁开眼睛,周遭漆黑一片,她晃了晃头,只觉得有些晕。她喘了几口气,肺腑中好似火烧,喉头发干,竟是想不起此时自己要做什么。
黑暗中亮起一盏油灯,随即又亮起第二盏,第三盏……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黑暗中点着了它们,郑合辉惊觉四肢无力,连抬也抬不起,只能眼睁睁看着油灯悉数点燃,光驱散黑暗,也逐渐勾勒出一个人形来。
那人坐在椅子上,原本捆住她手腕的绳子落在地上,郑合辉无声地张了张嘴,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那人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脸白的惊人,嘴角边一粒小痣格外显眼,她开口,用少女般清脆的嗓音说道:“合辉姐,好久不见呀!”
郑合辉蓦然睁大了眼睛,呼吸加速,急切道:“你是……你是远芳?”
她说完便有些恍惚,魏远芳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怎么会还活着?
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这人,这人的脸上,原本是没有那颗小痣的!
郑合辉想靠近些,但身体却纹丝不动,那人见状嘻嘻笑了:“合辉姐,你怎么啦,为什么跪在地上呀?快起来,地上凉!”
郑合辉只觉毛骨悚然,那人却恍若未觉地继续说:“我姐姐要来寻我了,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呢?”
话音刚落,烛火无风自动,这人头猛然垂下,少顷又慢慢抬起来,对着郑合辉露出一个奇异的笑,轻声道:“傻孩子,她怎么会放了你呢?”
郑合辉双眼无神,喃喃道:“不,我想放你的,远玲,我想过放你走的!我不想杀你!不,我没有杀你,你落着她们手中,一样不得好活!”
“所以你就将她封进泥中,做成了泥塑。”
灯火摇曳,晃的人心魂大乱,郑合辉仿佛能听见那天少女的哭叫声,她将最后一捧泥用力按在她的脸上,没过多久,声音好像渐渐消失了。
那是她最完美的作品。
自那以后她终于跻身望海宴上,从她手而出的造像在寺中被万人敬拜,那些不过是虚假的泥像,如何能和她手中的这些比较。
要铸出绝世名剑,则需以身相殉,方能铸其魂。古往今来,能在尘世中留下传奇的珍宝,哪样不是用人之ji,ng血灌注,以性命所合,在茫茫人世留下重若千钧的一笔。
若使泥塑有形、使其目有魂,就需人填进这泥中,补上失去的灵气。
既然死后也要归于尘土,那与泥合为一体,又有什么不对呢?
那人道:“哦,你竟是这般想的,倒也有些意思。”
郑合辉汗如雨下,眼前阵阵发黑,恍惚中将所想全说了出来,那人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道:“如魏远芳这等少女,不幸落你手中竟能算是万幸,那若是不得落你手中,又将如何?”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眼中露出残忍快意,那些不能为外人所道之事,她已经压在心中近十年了,每每见着望海宴上人群参拜神像,盛装的少女们卖力表演,她便觉得可笑,这一切不过是另一场盛宴的开场,是属于另一些人的狂欢。回忆起这些,她陡然间充满了力量,轻快道:“死?那可太轻了,她们哪里会让那些人了结的如此痛快!”
还不如被做了泥塑,叫万人参拜,也好过被折磨后再死!
她没错!
那人只是微笑,颔首示意她继续,郑合辉越说越是兴奋,眼中大放光彩,大喝道:“这世间万物皆有轮回,她们既是为神道而殉身,以后必定能功德圆满,步入天门,不受人间轮回之苦!凡夫愚妇不知,泥塑受凡间香火,其人亦受供奉,哪里不比庸庸碌碌地做凡人好!”
“只是她们都不像,”她痴迷地瞧着那人的脸,道:“真是太像了,你与那画中人……简直一模一样,就算是当年的魏远芳也不及。”
座椅上那人眉头一扬,手一挥,郑合辉旋即被人捂住了口鼻,软软倒地。室内火光大亮,油灯处跃出几个黑衣装扮的随从。一众捕快上前扣住郑合辉,掰开她的嘴检查是否藏有毒丸,而后以棉花塞住她的嘴,五花大绑后套上头罩送了出去。
清平动了动酸麻的手腕,单乐疾步过来行礼道:“大人,下官来迟了些,请大人恕罪。”
清平身后走出一个黑衣装扮的女人,俯身拜倒:“草民叩见大人,方才多有失礼之处,冒犯了大人,请大人莫要怪罪。”
即刻有随从捧上shi巾温水,清平擦了擦脸上敷粉道:“不怪罪,多亏了你那几句话。”
口技师再拜,清平吩咐人与她银钱,又对单乐笑道:“尚可尚可,要再来晚点,本部大约和那几位差不多了。”
她所指是暗室角落那堆泥塑等身人像,单乐咳了声道:“都是下官部署不利,请大人治罪。”
“罢了,寻常百姓,哪个会无事在自家地下挖这么大个暗室,必是心有暗鬼。你来的也算及时,到也没什么。魏远玲呢?”清平擦净了脸问,“要看好她,这可是人证。”
单乐道:“是。”
清平几步走到那几座人像前,捕快已经掀了蒙在上头的布,她仔细打量了一番,道:“看这泥尚新,好似未经火烧。这里头,莫不是封着人?”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清平退了几步道:“砸一个看看。”
一捕快越众而出,拱手道:“大人,若这泥塑中真有尸体,如今天这般热,真要是砸了,里头岂不是……”
众人发挥想象,都觉得难以适应,纷纷泛起了恶心,单乐及时道:“不如用刀刮去上头的封泥,如何?”
清平挥了挥手,捕快唰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刀,在那泥塑手臂上来回刮动,不一会便有暗色渗出土坯,一股腐臭也蔓延开来。
单乐神色一凛,道:“都带回衙门,交予仵作检验!”
她回身对清平道:“大人,仪仗今日便至昭邺了,您看是不是先回行馆等候,下官已经着人布置妥当。”
清平垂下眼道:“如此甚好,那便不耽误你破案了。”
单乐拱手相送,清平走出暗室,见晨光熹微,才发觉已过了一宿。她身形不稳,险些一头栽倒,随从急忙扶住她。清晨雾霭浮动,清平迎着朝霞眯了眯眼睛,缓缓吐了口气道:“走罢,回行馆。”
第169章 河图
殿中鎏金凤形的香炉中溢出几缕白气, 沉香的气息随即漫延开来, 冷香驱散了些许燥热。青花云纹瓷缸中睡着几朵碗莲, 莲叶懒洋洋地铺陈在水面, 叶片空隙见隐约可见一线金红,原是只小金鲤。金鲤头顶翠叶张口求食, 楚晙站在瓷缸边瞧了一会,漫不经心地丢了几颗鱼食下去。
她手在瓷缸边一敲, 水波震动, 金鲤顿时顾不得食物, 慌忙躲进莲叶下。她转身道:“人已经到了昭邺?”
天枢呈上密报,道:“回陛下, 两位侍中大人在云中郡分开, 今侍中去勘察河道,李侍中自去黔南郡。因昭邺今年因水患缘故,将望海宴提前了。李侍中的仪仗途径昭邺, 休整五日便去黔南郡。”
楚晙若有所思道:“今嬛去云中郡勘察受损堤坝的事,已经呈了折子上来, 朕与内阁商议过了。”
辰州多河, 古有泽国之称, 且深受水患困扰。建国之初收归此州最无阻碍,实为此地饱受天灾祸乱,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而教化未开,人同兽类野性未脱, 面对军队也不畏惧。因辰州盛产铜矿,前承贺州,后靠闽州。州中水道交错,十分便捷。高祖在时,朝廷派遣官员开学府,以礼教化其蛮夷之气,又整修河道,使其雨季不为洪涝所扰,历经六代治理,此地方得如今景象。虽不如贺州文脉广博、世族繁多,也不如闽州远通海外,富庶繁荣,也可称一方太平,持盈守成。
辰州约莫已有百年间不曾被水患侵扰了,上一次还是在庆嘉年间,此后不过寥寥小灾,辰州官府都能及时处理,待上报朝廷时连灾民都已经安置妥当。如今的辰州州牧梁濮更是对此事份外上心,从她在职以来辰州鲜少有水患发生。梁濮曾上奏朝廷,提出在冬时,上游水流减少之际,且此时农忙已过,便由辰州官府组织各郡闲暇劳力整修水道,清理淤泥,拓宽河道,以备来年之需。而州府自当拨款于此,故而上报朝廷,恳请批示。
“梁濮任州牧多年,据说她当年在御前手绘辰州水道图,并向满朝大臣一一讲解其利弊所在。此河所经之地民风乡俗,古时旧族,皆悉数解答。内阁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了解辰州的官员,这才指派了她去做州牧。”
楚晙扶着桌沿,椅子侧面放了个大木架,上头绑着一张辰州的水道图,图纸边角发黄泛起,已经有些年头了。右上角提着一行小字,墨迹晕染,早已模糊不清。她取来今嬛所呈奏折比对,其中却有些微出入。内阁曾议过这事,说是辰州水道近年来变化较大,与朝廷原先所绘制的水纹图有出入也属常事,楚晙道:“今嬛后来所上报的图纸与这张出入太大,朕还未召内阁看过。今嬛在工部任侍中多年,所绘之图多不胜数,从未出过什么问题。朕召了工部尚书入宫,她只道其中是非难断,而辰州离长安万里之遥,若非亲眼所见,不敢妄言定论。依你所见,梁濮与今嬛,到底哪个所言非实?”
天枢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苦着脸道:“陛下,臣、臣哪里知道朝中的事情,不敢随意评弹。”
她低下头去,只听得一声轻笑,心中有些愕然,便抬起头来。楚晙捡起几颗鱼食,又回到瓷缸边喂鱼。她侧脸如冰雪般冷漠,眼眸中映着一弧水光,轻轻道:“不知为何,朕总觉得……她未必会这么老实。”
天枢一怔,道:“陛下是说今侍中?”
楚晙注视着瓷缸中的金鲤卖力追食,沉寂片刻后才开口道:“不是今嬛,是……”
她腰间所悬的白玉玉佩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枚玉佩样子有些奇异,天枢不由多看了几眼,总觉得很眼熟,却听她道:“是李清平。”
楚晙收回手,淡淡道:“着人看着她,仪仗一到昭邺,先确认她是否在其中。”
昭邺府尹廖诗莹在行馆中忐忑不安地等候,文吏从侧门而入,小声道:“大人,单提刑说她还有案子要断,就先不过来了。”
廖诗莹的脸色霎时难看到了顶点,她压低了嗓音道:“去请!无论无何也要将她请过来!”
文吏被她骇人的模样吓的心惊胆战,忙不迭退下,廖府尹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咆哮道:“问问她头顶的官帽还要不要了!若是不想要了,今日不必来,明日后日统统都不必来了!”
行馆后廊传来脚步声,廖诗莹转过身去,见是一青袍女官。那人向她行礼道:“廖府尹,大人请你进去。”
廖诗莹等不到单乐,心中顿生绝望,只得自己先进去拜见。只见堂上坐着一人,着孔雀纹饰蓝色官袍。生的十分清隽秀丽,姿容华美。便附身拜道:“下官昭邺府尹廖诗莹,拜见李大人。”
“廖府尹不必多礼。”清平温和道,“本部途经贵地,此番暂时歇上一歇,还需叨扰了。”
廖诗莹瞟了一眼门外,内心如油烹火烧,恨不得把单乐活活吃了。此时昭邺官府品阶能够得上此次接待的唯她们二人,如今只剩她一人扛大梁,她只得咽下这口气,赔笑道:“大人言重了。”
清平知道单乐恐怕是来不了,便吩咐随从上茶,含笑道:“在云中郡时便闻昭邺繁华,如今得见,果然不同凡响,想来是州府治理有佳,使此地民风淳朴,清净太平。”
清净太平这四个字狠狠触动了廖府尹敏感脆弱的神经,她再次咽下这口老血,勉强笑道:“大人廖赞了,下官不敢一人贪功。昭邺治理是全府衙上下的功劳……”
清平捏着茶盏,吹了吹浮末道:“既然如此,怎么不见单提刑单大人呢?”
廖诗莹喉头一哽,险些将喷出血来,咬牙咽下道:“请大人恕罪,单提刑她,她今日公干未归,晚些时候必定来行馆拜见大人。”
清平不禁有些想笑,却一本正经地道:“既然如此,那便叫她自去忙罢,本部这里无甚么要事,还是公事要紧。”言罢只低头饮茶,看不出什么神情来。
廖诗莹闻言眼角微抽,单乐已经在她心里死了百八十遍,她不禁想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摊上这么一个同僚,不由恶胆向边生,硬声道:“请大人放心,待她回来,下官定会带她来拜见大人!”
想起单乐见着案子的模样,怕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清平只是笑了笑,继续与她客气地说了些场面话。待到中午,廖诗莹也不好再留着了,只得拱手告辞。
从行馆中出来时廖府尹总算松了口气,幸而礼部侍中只在昭邺呆五日,时间一到就要赶赴黔南郡,也不算太难伺候。但第四日傍晚,刑部侍中在昭邺提刑司出现的消息给了她极大的震撼,众所周知,原侍中此时理应在贺州彻查贪污一案,如何会到辰州来?等她整装去行馆相迎,只见行馆周围已被护卫层层包围,着实叫人心慌不已。
一辆红顶马车缓缓驶入行馆中,她不禁想这又是何方神圣,文吏屁滚尿流地回来,结结巴巴道:“大大大大人,工部侍中今大人已经到昭邺了。”
说完她就发觉自己上官怔怔地看着行馆大门,难道是魔怔了,文吏小心道:“大人?”
廖诗莹喃喃道:“你可知单乐,如今在何处?”
行馆中工部侍中今嬛抽出卷轴,平铺在案上,道:“两位大人请看,这是在云中郡所绘制的水纹图。”那纸张洁白,墨迹犹新,一看便是所绘不久。她身边的随从取来一副旧的铺在下方,原随身边的捕快手持灯盏照明,今嬛手指到何处,她便跟到何处,今嬛道:“此图是梁濮大人三十年前所绘。”
随从又从木箱中取出几只木盒,今嬛挽起袖口,打开盒子取出铺开,道:“每年工部都要着人勘察辰州河道,年年都有新的水纹图绘好送往工部,云中郡这张图我不知看几次了,年年都差不多,除了些小河有些许不同,如元嘉江、观亦江、怀河,皆无太大出入,但此次我前往云中郡勘察时,却发现观亦江与元嘉江河道明显有改动,上游拓宽了许多,下游却依旧狭窄,若是连雨时节,上游水位上升且暴雨不断,从贺州一路往下,皆是湍急水流,而出了云中郡河道陡然便狭窄,必然冲击下游堤坝,致使决口。”
“依照辰州所奏,‘因四月八日陡涨二丈有余,满溢出槽,以致沿河民房田禾均被冲损。被洪水浸淹者共十六县,被雨水淹浸者共十三县,淹及城垣者共七县,洪水下泄至东康,将原已在农历六月溃决夺溜的口门又复冲宽至两百丈,大量洪水均由东康口门向东南漫流,经怀河入天泽河、大沙河夺怀归栾慕湖。被淹范围包括云中郡、黔南郡,西起玥廊、图泽,东至安南、长赠,南至栾慕湖。’但本不该如此,辰州北连贺州,南临闽州,水运便捷,年年都在治理河道。”今嬛面无表情道:“诸位应当知晓我的意思。”
原随道:“梁濮大人在任数十载,造福一方百姓,功绩甚伟。她从前治理辰州水患颇有心得,因而被提拔任州牧一职,实属名至实归。”
今嬛面色一沉,道:“我既然工部的人,只管工部的事情,河道的情况就是如此,换多少个人去都能得出一样的结果。我与梁州牧一面也不曾见过,难不成原大人觉得我这是在诬蔑上官?”
清平接过灯盏道:“今大人误会了,原大人的意思是,若无真凭实据,单靠这几张图,不足以说明什么。”
今嬛神色略缓,手指顺着图纸划过,道:“查案子是刑部的事情,工部此次不过是协助。原大人要真凭实据,我这里只有几张图纸,河道不会骗人,我已经上疏朝廷,等候陛下圣决。”
清平道:“礼工刑三部并无关联,本应各做各的事情,今大人勘察河道,原大人查贪污案,我自去黔南修缮太庙,原本三人各有旨意。但辰州一事,环环相扣,从水患到人祸,仿佛是一早就安排好的。”
原随道:“李大人在昭邺历经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清平笑道:“查案是刑部的事情,礼部无权cha手,昭邺提刑司的单大人已经在等候原大人大驾光临了。”
两人目光掠过,彼此了然于心,一切尽在不言中。清平不说与原随的私下约定,原随为她擅离仪仗一事打掩护,各取所需。
原随从盒中取出一本书来,烛火下《庆嘉异志》四字遒劲有力,扉页还有书坊印章。
今嬛早发觉她二人在打哑谜,忍不住道:“原大人这是要做什么,趁着夜深人静,给大伙来段传奇故事?”
原随瞥了她一眼,道:“事从权急,那就将这件事说的明白些。早些年我在贺州任巡按,曾遇到了一件案子,黑市上有人仿造《庆嘉异志》贩卖,此书曾几再版,原书已不可考证,她们所仿造的乃是被禁前的版本,而那群书商竟愿以千金所购,发现被骗后来府衙报案。因数额巨大,巡按府受理此案。”
“此案疑点重重,证词几翻,那几个愿以千金购书的书商不肯说明缘由,最后草草收案。这次我奉命彻查贺州贪污一案,复查宗卷库时,却发现当年协助此案的官员里,有一人名叫邓捷,此人正是那次清算款项的官员,后任贺州漕运使。核对那年账目,其实书商被骗的钱并未寻回,而是邓捷用官中银两暂补,而后又以其他名义还了回去。如此大费周章,漏洞百出,好似在暗示什么。我便追着一路下查,邓捷此人与贪污一案牵连甚重,但此人却在去年因私挪公款,且数额巨大,在牢中畏罪自尽,而那笔钱也自然不知所踪了。”
清平眉心一跳,邓捷正是张柊之妻。
原随继续道:“邓捷此人曾任贺州州府户官,她做的账本,哪怕请十个账房来都瞧不出不妥。便是这么一个圆滑之人,却偏偏死在所擅之处,不得不引人深思,贺州一案所系关键便在此人死因上。”
今嬛颇有耐心地听了一会,道:“原大人,我听来听去,这里头好像没有工部的事罢?”
原随道:“辰州一案,关系却在这本书中,此中事情若没有了今大人,却是万万不行。”
今嬛着人收了图纸,道:“哈,是么?未曾想过工部竟有日能协助刑部办案,朝中大人若得知此事,必要赞上一句原大人。”
她转头道:“但愿不是原大人拿着ji毛当令箭,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莫名其妙地搭上干系,无缘无故地扯在一起,还要将工部礼部都绑上,我虽在工部,也是读过几本律法的,现在不讲究一罪并罚,原大人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原随眉毛一挑,房中几成剑拔弩张之势。清平不得不开口道:“不知今大人在云中郡时,可有看见什么废庙神像么?”
今嬛道:“废庙不曾见着,神像倒是见着不少,被水冲到岸上来,据说很早就在河底沉着,是乡民为祭祀河神而投。”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70章 鬼怪
她回忆起那些面貌奇怪的神像, 道:“这神像的雕工不像本朝, 不知是哪代留下的旧物, 倒有些奇异, 我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原随示意屋里的人都出去,今嬛见她有话要说, 便吩咐道:“都在外头守着,不许外人窥视。”
此时房中只有她们三人, 今嬛道:“原大人要说什么, 如今总可以说了吧。”
清平却快原随一步开口, 道:“今大人,那神像可是沉在河堤附近?”
今嬛垂眼道:“正是如此, 两位大人问了这么多话, 可否告诉我,你们到底在此地查些什么。”
清平与原随对视一眼,原随道:“查的自然是案子, 找的自然是真凶。不知这书中的一个故事,今大人可否看过?”
她不知何时掀开书, 按压住其中一页, 今嬛拿起来看了几眼, 道:“碧落城?倒有些意思,原大人不会就是来查这个的罢?”
原随不动声色道:“不知道今大人以为如何呢?”
今嬛嗤笑道:“前人虚无缥缈之谈,不足以信,先不说此城如何建造,光是劳力便数以万计, 想要在朝廷眼皮下凭空造出此城,不啻于痴人说梦。”
清平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道:“不知今大人可曾见过这个?”
今嬛皱着眉看了看,惊讶道:“李大人莫不是也见着那神像了,我看那东西外形奇特,便着人拓印下来,这神像的背后,也有这么个标识,看起来像是个眼睛。”她瞧了眼清平的脸色,道:“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清平道:“年初朝会时死了一位番邦国师,她房中便有此样标识。在那时我与原大人便有所怀疑,这国师偷偷藏在使团中,不曾向鸿胪寺与礼部呈报,使团在辰州停过歇过一段时间。”她话音一顿,道:“今大人,实不相瞒,这标识与西戎大有关联。”
今嬛目光奇异地看着她,又瞧了瞧原随,缓缓道:“你们怀疑西戎人在此地潜伏作乱?怪不得你们两位言辞闪烁,不肯轻易下定。也罢,此事关系重大,的确不可率意论之,若无切实的证据,朝廷怕是难以服众。不过也是巧了,我也发现了一件事,现在看来,好像是对上了号。”
她从箱中取出一卷图纸摊开,指着一处道:“若我猜的没错,溃口后三江水流所汇之处便在此地,两位请看。”
原随道:“是第七军驻扎之地。”
战后云州休整,云策军第七军退驻回辰州,第七军同时管辖海防,因为这个缘故,是最早从战线上退下的军团。
今嬛一拍手道:“正是此地,若真如两位所说,那此次河道诸多异常,似乎就能说的过去了。”
西戎老窝连带王庭都被周乾给端了,阔别百年的爾兰草原也回到了代国的版图上。西戎残党心怀报复也是自然,兵部也作此念,并未放松警惕,各州关隘严格核实通关人的身份文书,若有存疑,当即扣押送归乡里,核查后方可被放。
清平瞥了眼那本书,原随方才所言,辰州一案的关键所在,皆系与此书中。
说到底还是和这本书脱不了关系,写书的人是什么身份,到底和百年前的旧事又有什么牵连?
以云为基,悬于天上的城池是否真的存在?
原随看似无意地合上书,道:“正是如此。”
今嬛沉思良久,道:“若真有西戎余党在辰州作乱,还请原大人早些递呈折子上去才是。”
待今嬛离开后,清平道:“原大人为何对今大人多有隐瞒,未尽所言?”
原随道:“李大人不是也如此么?”
清平笑道:“无切实证据前,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原随颔首道:“不错,今侍中虽是工部的人,但万事难说,朝堂之上,不知有几位大人会是‘它’的人。”
清平道:“以西戎余党来定此案倒是简单了许多,只是作乱一条罪名,还是太轻了。”
原随递给她一叠纸,道:“‘它’布置多年,如果只是想让辰州乱起来,无需这般煞费苦心。李大人不妨看看这个。”
清平飞快翻开来,疑惑道:“这是手稿?”
原随道:“一位姓吴的女子来报案,呈上了这些东西。”
“是吴钺罢?”清平一边翻一边道,“我和她是旧识。”
原随笑了笑道:“李大人也不避嫌么,就这么说了出来。”
清平随意道:“要避就连这个案子一起避岂不是更干净利落……”她猛然抬头道:“这东西是谁写的?原大人,你是找到墨衡此人了?”
原随道:“正是,李大人,墨衡名为吴易,出自贺州吴氏。她曾在辰州任职,后因洪波之乱被罢官。”
清平神情凝重地道:“如今我们所有的推断都无切实的证据,仅凭着今大人的图纸,和这些前人所著的故事,实在是难以说服。何况这其中的事情太离奇、太繁琐,中间所跨百年之久,有许多卷宗都已残缺。这里头牵扯到许多案子,原大人,凭你我之力,就好比是杯水车薪,实在是太难了。”
原随望着她道:“再难,也需有人去做。杯水,只要够快够勤,一样能扑火救人。这世上的事大抵是如此,这世上的人亦如此,人人如此,谈何家国?”
“何况李大人只是劝我退,但自己却毫无退却的意思,这又是什么道理?”原随从她手中抽回那叠纸:“孤身奋勇固然有其称道之处,但李大人却不是一人独行,不必如此。”
清平忍不住笑了,道:“竟叫原大人瞧出我心中志向了?真是惭愧。既然原大人有这等厉害的读心之术,不如与我一道去鉴别几位高人,看看她们心中所想,到底都是些什么。”
随着沉重的牢门被推开,原本在紧贴墙角觅食的老鼠顷刻间消失在黑暗中,火光照亮潮shi的地面,被关在牢里的犯人们闻声睁眼,攀在栏杆边呼号咒骂。
右边一人骂道:“你们竟敢关我!你你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放眼昭邺,哪个不识得我!”
又一人哭诉道:“大人,小的不过是个伙计,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从未犯事,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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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1节